七号机的温度计定格在49℃,王雪褪去薄荷绿的背心系在腰间,汗珠顺着脊椎滚进了牛仔短裤的裤腰。她踮脚摸到横梁上的棉纱包,指腹蹭过积灰的铭牌——"丰田LWT-810,1992年引进的"。
"大根哥,清花机还能转!"郑小军单手握改锥戳开电路板,断指伤口渗出的黄水沾在"紧急制动"的按钮上。他的薄荷绿工装裤膝盖处打着补丁,补丁料是李春桃养鸡场的饲料袋。
我攥着镀金梭子撬开了配电箱,二十年没换的保险丝己经碳化。更衣室这时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是刘婶在敲暖气管,当年下夜班的暗号。
月光从清花间的破窗漏进来,照见二十台老丰田织机沉睡的轮廓。王雪的水红色短裤在阴影里忽隐忽现,她正往梭子里穿最后一把纬线:"春桃姐留的36支棉纱,正好够织三米。"
"动作轻点!"刘婶的枣红短裤擦过浆纱池,劳模奖章在她胸前晃荡。她怀里抱着九八年的生产记录本,页边卷得像烂棉桃。突然,郑小军的改锥掉进了天沟,金属碰撞声惊飞了屋顶的鸽子。
保安老周的手电光柱扫过门缝时,小崔的鹅黄吊带裙突然展开,像一朵夜放的栀子。她故意踢翻浆纱桶,冷却液顺着地沟流到老周脚边:"周叔,我月经疼......"人造革皮鞋慌忙后退,在值勤本上踩出了油渍。
这时七号机突然震颤起来,三十六年的老马达发出哮喘般的轰鸣。王雪跳上操作台,汗湿的背心黏在烫伤疤上,那疤痕拼出了织机的传动轨迹。断针报警器早被拔了线,红色指示灯在黑暗里像一只独眼龙。
"经线张力2.3!"我吼着李春桃当年教的口诀,镀金梭子卡进送经轴凹槽。车间顶棚的积棉簌簌下落,落在小崔铺开的劳保布上——那是用西十八张下岗证缝的接布毯。
郑小军这时突然惨叫,断指被飞梭划开了新口子。他抓起棉纱裹伤,血渍在36支棉线上晕成黑紫色:"接着干!这匹布得够裁三十八件工装!"
凌晨三点,最后一根纬线卡在钢筘齿间。刘婶掏出九七年的加油记录,发黄的纸页抖出棉籽壳:"用这个当引纬器!"王雪的水红短裤擦过油污的经轴,把劳模奖状垫在踏杆下。
当织机终于吐出均匀的"咔嗒"声时,压锭纪念碑的方向传来了鸡鸣声。李春桃的三轮车停在厂门外,车斗里300只罗曼褐鸡安静如雕塑。她没下车,镀金梭子改的钥匙扣在月光下划着弧线。
晨雾再次漫进车间时,劳动布卷到最后一寸。王雪咬断线头,牙印留在布边上像串小梭子。三十八个老工人轮流抚摸布面,汗渍、血渍和机油在靛蓝底色上晕染出了一道银河。
保安老周这时突然撞开门,橡胶棍却垂了下来。他摘下人造革帽子,露出化疗后稀疏的头顶:"让我...让我盖个戳吧。"九八年的检验章沾了印泥,在布头压出"合格"字样时,这时车间轰然响起最后一次断经警报。
李春桃的养鸡场飘来发酵饲料的酸味,混着七号机冷却液的铁锈味。我们蹲在压锭纪念碑前分布,裂缝里钻出的棉苗正顶着露珠。郑小军用断指量尺寸:"正好裁三十八套寿衣。"
王雪突然撕开布匹,水红短裤变成包扎布裹住老周的秃头:"春桃姐说的,活着的人先穿暖和。"她胸前的烫伤疤从领口露出来,在晨光里像一枚生锈的梭子。
三百只鸡突然齐声啼叫,盖过厂区拆除队的哨音。最后一匹劳动布铺在了养鸡场门口时,露珠正从布纹间滑落,带着三十六年的棉尘与八个月的鸡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