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2月29日 潘切沃
抵达潘切沃第二日的晚上，我裹紧军大衣，爬上水塔平台。凛冽的寒风瞬间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视野豁然开朗。整个潘切沃城北工业区如同巨大的棋盘，在惨淡的月光和远处燃烧的火光映照下铺陈开来。巨大的厂房黑影幢幢，街道如同深不见底的裂缝。更远处，蒂萨河的方向，隐约有炮火闪动，那是主战场的方向。一种沉重的、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片废墟。在我们又一次打退了进攻的罗马尼亚军队后，夜幕降临，罗马尼亚军队也再次退去...
“准尉。”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维克多。他也跟了上来，手里端着他那把擦拭得锃亮的毛瑟98K步枪。
“情况？”我头也没回，继续用望远镜扫视着黑暗的城区。
“匈牙利人像受惊的兔子，士气低得可怜。楼顶那几个机枪手，枪都拿不稳。”维克多走到我旁边，将步枪架在水塔边缘冰冷的混凝土护栏上，目光同样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如同怪兽巢穴般的厂房和街道。“罗马尼亚人肯定在憋坏水。这鬼地方，太适合摸黑搞事了。”
我放下望远镜，揉了揉被寒风吹得生疼的眼睛。维克多说的没错。这种地形，这种敌情，夜间防御的压力极大。“通知下去，双倍岗哨。明哨暗哨结合。所有车组，保持最低限度引擎预热，随时准备启动。让汉斯和斯蒂芬重点检查D120的夜视设备和通讯。”我快速下达命令。
“明白。”维克多应道，随即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准尉，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我转头看向他。惨淡的月光下，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异常严肃。
“D120右侧的装甲……那道口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刚才推进的时候，斯蒂芬检查底盘……发现……裂痕……好像……往里面延伸了……可能……伤到炮塔座圈下面的结构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装甲裂痕恶化到影响炮塔座圈？这意味着什么？在激烈的战斗中，一次剧烈的转向或中弹震动，可能导致整个炮塔座圈卡死！甚至更糟！D120将彻底失去战斗力，变成一个笨拙的铁棺材！
“确定？”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斯蒂芬是这么说的。那小子虽然毛躁，但眼力不差。”维克多沉声道，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他不敢声张，怕动摇军心。但我觉得……你该知道。”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穿透厚厚的军大衣，首刺骨髓。我看着维克多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冷硬的脸，又望向下方车间阴影里那辆沉默的、却带着致命隐患的钢铁巨兽。潘切沃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腐烂物的恶臭，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统帅部的命令尚未抵达，但“等待”本身，在这座前线孤城里，己然变成了一种比冲锋更煎熬的酷刑。而D120身上那道无声蔓延的死亡裂痕，如同潘切沃这座城市命运的缩影，在凛冬的寒夜里，发出令人不安的、细微的呻吟。
1939年12月30日 潘切沃
潘切沃的冬夜漫长而粘稠，如同凝固的柏油。寒风在巨大厂房破碎的窗户间穿梭，发出尖锐的呜咽，卷起地面冻结的灰尘和血腥气。D120坦克巨大的轮廓在面粉厂卸货车间的阴影里蛰伏，像一头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引擎早己冷却，只有冰冷的装甲板在昏暗的马灯光晕下，反射着幽微的光。那道位于右侧裙板上方、如同溃烂伤口般的装甲裂痕，在寂静中无声地狞笑，边缘暗红色的锈迹在微弱光线下仿佛在缓慢地蠕动、扩散。
我不得不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蜷缩在D120炮塔旁一堆冰冷的麻袋上，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膝盖上摊着那张沾满泥污和油渍的潘切沃城防草图，铅笔尖无意识地在“三号面粉厂”的位置反复描画着圈。远处，城市西北方向，沉闷的炮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隐痛，时断时续，每一次震动都让车间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那是蒂萨河方向，罗马尼亚人的主攻矛头。而我们所在的城北工业区，自昨夜抵达后，除了零星的冷枪和那发迫击炮弹，竟诡异地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这种平静，比持续的炮火更让人心头发毛。
维克多靠坐在对面的一个空油桶上，借着马灯的光，用一块油石缓慢而用力地打磨着他那把恰卡军刀的刀锋。沙……沙……沙……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如同在为这死寂的夜打着节拍。他的眼睛低垂着，布满血丝的眼球盯着刀锋上流动的寒光，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和不安都磨进钢铁里。每一次磨刀的动作，都伴随着他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却又精准地扫过D120右侧那道裂痕。
“太安静了……”列迪格抱着膝盖，坐在电台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野战电台的耳机挂在他脖子上，里面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沙沙电流噪音。“罗马尼亚人……在搞什么鬼？”
“安静不好吗？让老子多睡会儿……”斯蒂芬蜷缩在汉斯旁边，裹着一条脏污的毯子，含糊地嘟囔着，但紧闭的眼皮却在不安地颤动，显然并未真正入睡。
汉斯没有睡。他拿着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借着马灯的光，仔细地擦拭着D120左侧履带板上的泥块和冰碴。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他的眉头紧锁，目光不时忧虑地瞟向维克多磨刀的方向，又迅速移开。
“准尉，”维克多突然停下磨刀的动作，沙沙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那道口子……斯蒂芬没说错。下午我爬车底看了……裂痕……像树根一样，往炮塔座圈下面钻了。”他用刀尖指了指D120右侧下方装甲板的位置，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这铁棺材……快散架了。”
车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斯蒂芬猛地睁开眼，脸色发白。列迪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汉斯擦拭履带的动作僵住，手中的破布无声滑落。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装甲裂痕恶化到威胁炮塔座圈！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任何一次剧烈机动或哪怕一次中等强度的中弹，D120都可能瞬间变成一堆无法转向、无法开火的废铁，或者更糟——炮塔卡死，全员被困在铁棺材里等死！
“能……能临时加固吗？”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有些发紧。
维克多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深深的嘲讽：“加固？用泥巴糊上？还是用斯蒂芬的裤腰带绑起来？”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冰冷，“野战维修点？最近的还在萨拉热窝！等他们带着切割机和焊接设备爬过来？罗马尼亚人的炮弹早把咱们埋进面粉堆里当点心了！”
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空间。列迪格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电台耳机。斯蒂芬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汉斯沉默地捡起地上的破布，继续擦拭履带，动作却变得更加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