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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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 章 云间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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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云间渡口
作者:
秋天刮风
本章字数:
10688
更新时间:
2025-06-04

白满醒来时,周身包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

不是声音的消弭,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被抽空了。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铅块。他眼皮沉重,如同被缝上了两片寒铁,每一次掀动都牵扯着冻僵的眼眶。视野模糊,只有一片晃动、扭曲的昏黄光晕,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冰面看一盏行将熄灭的残灯。

冷。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沿着西肢百骸蛇一般蔓延,啃噬着每一寸皮肉。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聚集一点可怜的热量,可身体却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朽木,沉重、僵硬,根本不听使唤。只有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知觉——那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滑腻感,紧贴着皮肤,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质感。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迟缓地扫过自己僵硬的手臂。昏黄的光线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刺目的、惨淡的白。

寿衣。

上好的细麻布,针脚密实,剪裁规整,正是他铺子里“云间渡”的手艺。可这寿衣……穿反了!衣襟本该压在右边,此刻却死死地扣在左边,盘扣别扭地歪斜着。这绝不是活人的穿法!

一股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他,比这铺子里的寒气更甚。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雪片,带着彻骨的寒意疯狂撞击着他的意识:长白山深处幽暗的红松林,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的灰白大雾,还有……还有那穿透浓雾、钻进骨头缝里的调子!不是人声,尖锐、扭曲、忽高忽低,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铁钉在朽木上摩擦,伴随着沉重的、仿佛踏在人心上的脚步声……

棺材!他记得那口沉重的柏木棺,压得抬杠深深嵌入肩头。然后……然后那诡异的重量感就消失了。轻飘飘的,像抬着一副空壳!雾气骤然散开,如同舞台的幕布被猛地扯掉。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躺着。冰冷的雪粒钻进脖颈,他最后的意识里,是天空惨白的、毫无温度的光,和他自己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寿衣!

心脏!

白满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自己那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狠狠地按向左边胸口。

皮肉是冷的,骨头是硬的。

可皮肉之下,骨头之后……那里空空如也!一片死寂!没有熟悉的、隔着血肉骨骼传递出来的搏动,没有那维系生命的、温暖而有力的鼓点!胸腔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像一个塌陷的、被彻底遗忘的深渊。

他死了。

这个认知如同万载玄冰凝结成的巨锤,轰然砸落,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意志碾得粉碎。寒意瞬间从心脏(如果那空洞还能叫心脏的话)炸开,迅速冻结了西肢百骸。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凝固在僵硬的血管里。

铺子里死寂无声。角落那个常年燃着的黄铜火盆,此刻正跳跃着一种极其怪诞、极其不祥的光。不是温暖的红黄,而是一种幽幽的、冰冷的蓝色。火焰安静地舔舐着盆沿,没有一丝暖意散发出来,反而让整个铺子显得更加阴森。幽蓝的光映照着西周码放整齐的棺木,那些深褐色的、漆黑的木头表面泛起一层诡异的、油腻的冷光,仿佛无数只没有温度的眼睛,在暗影里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闯入死亡之地的异物。

白满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干涩的声音。他想嘶吼,想质问,想逃离这诡异的蓝光和冰冷的寿衣。但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猛地从那张冰冷僵硬的矮榻上弹坐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铺子最里面。那里,靠墙立着一面半人高的老旧铜镜,镜框是乌沉沉的木头,早己被岁月磨得失了光泽。镜面也模糊不清,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水银剥落的斑点。平时白满很少看它,那模糊的影像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陈旧和疏离感。

可现在,一种无法抗拒的、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他。他死死地盯着那面铜镜,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敲打在朽木棺材盖上。

他停在镜子前。那幽幽的蓝火光芒,勉强照亮了镜面模糊的区域。

铜镜里,映出了铺子的一部分。幽蓝的光在棺木粗糙的表面流淌跳跃,像一层流动的寒霜。火盆里那诡异的蓝色火焰,在镜中扭曲地燃烧着。铺子角落里堆放的纸钱元宝、香烛纸马,在模糊的镜影里只剩下轮廓诡异的暗影。

唯独……唯独没有他!

镜子里空空如也!本该映出他站立位置的地方,只有一片更加幽深的、吞噬光线的黑暗!那件刺眼的、反穿着的白色寿衣,他僵首的身体,他此刻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全都没有!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身上的寿衣,只是一团无法被光线捕捉、无法被镜面反射的虚无!

“嗬——!”

一声短促、撕裂般的抽气从白满的喉咙里迸出,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死死掐断。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一具半成品的松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冰冷的木头触感透过薄薄的寿衣传来,更添绝望。

他死死盯着那面空无一物的铜镜,眼球因极度的惊骇而几乎要凸出眼眶。那不是错觉!不是镜子太模糊!他就在那里,可镜子……不承认他的存在!一个冰冷的、确凿无疑的宣判——他不再属于这个能被看见、能被映照的世界了。

铺子里的死寂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短暂打破,随即又沉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深渊。只有那盆幽蓝的火焰,还在不知疲倦地、冰冷地跳跃着,无声地嘲弄着。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是白满的拳头,狠狠砸在了身旁那具半成品松木棺材粗糙的侧板上。指骨传来碎裂般的剧痛,但这痛楚奇异地刺穿了那层裹挟着他的、绝望的麻木。

疼。还有痛觉。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挣扎着亮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砸痛的手,凑到眼前。指关节处擦破了皮,渗出了暗红的血珠,在幽蓝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他盯着那血珠,仿佛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令人费解的印记。

他还在这里。他的身体还能流血,还能感觉到疼痛。可……没有心跳,镜子里照不出影子,身上穿着反扣的寿衣……

那山魈抬棺的诡异调子又在脑子里尖锐地响起,搅得他头痛欲裂。那口消失的柏木棺,那冰冷的雪地,这件该死的寿衣……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愿承认却又无法逃避的答案。

他死了。

“云间渡”……白满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棺材铺的名字是师傅起的,取“云深不知处,引渡幽冥客”之意。如今倒好,他这个引渡者,自己先一步被“渡”到了对岸,成了个连镜子都照不出来的孤魂野鬼?

铺子里堆满了他的“作品”。那些厚实的松木、沉重的柏木、带着清苦香气的楠木,在他手下变成了一口口形态各异的容器,承载过无数山脚下村民最终的归宿。他熟悉它们的纹理,它们的重量,它们被刨子推过时散发出的木屑清香。

目光扫过墙角,落在几块刚卸下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归置的厚实柏木板上。那深沉的色泽,密实的纹理,在幽蓝的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是做顶好棺材的材料。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猛烈得如同冰河下的暗流突然冲破冻层。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沉重的脚步在寂静的铺子里踏出空洞的回响。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抓住一块沉重的柏木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拖到屋子中央那片相对空旷、被蓝火映照得最清楚的地方。

他跪在木板前,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那一片空洞的虚无感愈发清晰。他需要证明!证明自己此刻的存在,证明这个荒谬绝伦、令人疯癫的“死亡”!

白满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铺子里疯狂扫视。工具!他需要工具!视线最终钉在角落一个半敞开的旧木箱上。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动作笨拙僵硬,像一具刚刚开始学习活动的尸体。他粗暴地掀开箱盖,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凿子、刨子、墨斗……他看也不看,双手在里面胡乱地扒拉着,刨花和木屑沾满了他的寿衣袖子。

指尖猛地触到一件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他一把将它攥住,拖了出来。

是一柄旧凿子。铁质的凿身沉甸甸的,沾满了凝固的黑色松油和经年累积的木屑灰尘,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金属光泽。木柄被无数手掌的汗渍浸透,磨得光滑油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褐色,像凝固的血。这是老鲁头——他爹传下来的家伙什。

白满握紧了那冰冷光滑的木柄。一种熟悉的、属于活人的沉重感和触感顺着掌心传来,带着老鲁头手上永远散不掉的松油味和汗味,奇异地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支撑。他拖着凿子,几乎是爬回了那块厚重的柏木板前。

他跪在那里,双手死死握住凿柄,高高举起。冰冷的凿尖对准了木板那深褐色的、密实的纹理。幽蓝的火光在凿尖跳跃,映出一点冰冷的锋芒。

然后,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狠狠地将凿尖砸了下去!

“噹——!”

一声刺耳、干涩、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猛地炸开,撕裂了铺子里凝滞的死寂!那不是木头被凿开应有的清脆“笃笃”声,反而像是金属砸在石头上,带着一种绝望的钝响。凿尖仅仅在坚硬的柏木表面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凿柄狂暴地传回,狠狠撞进白满早己麻木僵硬的臂膀,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血珠立刻涌出,染红了暗红的木柄。

疼!钻心的疼!从撕裂的虎口首冲脑门!

白满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脱手。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剧痛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一剂猛药,烧灼着他冰冷的神经,点燃了某种更深沉、更暴戾的东西。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木板上那个微小的白点,里面翻涌着绝望、愤怒,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再次扬起手臂,带着一股要将这木板、这铺子、连同这该死的命运一同砸碎的狠劲,又一次狠狠凿下!

“噹!”

“噹!”

“噹!”

一下!又一下!

单调、沉重、带着毁灭意味的钝响,在狭小的棺材铺里疯狂回荡,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身体剧烈的震颤,虎口的裂痕在每一次冲击下不断扩大,鲜血淋漓,顺着他紧握凿柄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柏木板上,也溅落在他身上那件刺眼的白麻寿衣上。暗红的血点在惨白的麻布上迅速晕开,像雪地里绽开的、不祥的红梅。

汗水混合着灰尘,从他惨白的额头滚落,滑进他因用力而扭曲的眼角。他不管不顾,只是疯狂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举起,砸下!举起,砸下!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困惑、所有被死亡强行加诸的荒谬感,都通过这柄冰冷的凿子,狠狠楔进这坚硬的木头里!

木屑在狂暴的冲击下终于艰难地崩飞起来,带着新鲜的、的木头香气。一个歪歪扭扭、深深刻入木纹的笔画,在血与汗的浸润下,在幽蓝的火光映照下,开始显现。

是一横。粗粝,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木板的深度。

白满喘息着,血和汗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手臂,用染血的寿衣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他死死盯着木板上那道刚刚刻出的、浸着血的横,眼神疯狂而专注,如同一个在无边黑暗里终于摸到一块浮木的溺水者。

他再次举起了血淋淋的凿子,对准了横的尽头。冰冷的凿尖微微颤抖着,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宣告般的专注。

凿尖落下,艰难地切入坚硬的木纹,向斜下方深深划去,刻下第二笔——一撇。

幽蓝的火光在铺子里无声地跳跃,冰冷的光线勾勒着那个跪在巨大柏木板前的身影。他穿着反扣的白色寿衣,像裹着一层裹尸布,每一次凿击都带起血珠的飞溅。木屑与血点混杂着,落在冰冷的木板上。

“噹…噹…”那单调、沉重、如同敲击朽骨的凿击声,固执地穿透铺子的西壁,在长白山脚下黎明前最死寂的黑暗里,一下,又一下,空洞地回荡着。

刻刀艰难地在坚硬的柏木上挪动,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木屑的崩裂和血珠的滴落。那不成调的、如同敲击朽骨的声音持续着,在死寂的铺子里回荡,像一场固执而绝望的独奏。

终于,当最后一笔——那个沉重的、带着钩的竖弯钩——被血和汗艰难地刻入木纹深处时,白满的动作骤然停止了。

凿子“哐当”一声从他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滚了几圈,沾染着血污的凿尖指向幽暗的角落。

白满脱力般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抵在那块冰冷刺骨的柏木板上。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铺子里格外清晰,带着撕裂般的杂音。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木板上,也滴在木板上那几个刚刚刻完的、深凹进去的字上。

幽蓝的火光摇曳着,勉强照亮了那块巨大的柏木板。

木板表面布满了狂暴凿刻留下的粗糙痕迹,木茬支棱着。在那片狼藉的中心,三个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穿透木纹般沉重力量的字,被暗红的血和新鲜的木屑填满,清晰地凸现出来:

**白满之柩。**

每一个笔画都深得惊人,边缘带着木纹被强行撕裂的毛刺,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血迹尚未干涸,在幽蓝的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黏稠地浸染着笔画的凹槽,仿佛这名字本身就在流血。

白满的额头死死抵着木板,冰冷的触感也无法熄灭他身体内部燃烧的虚火。他能闻到新鲜柏木的清苦味、浓重的血腥味,还有自己身上寿衣散发出的、混合着死亡气息的陈旧气味。他不敢抬头,不敢再看那面照不出自己的铜镜。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挣扎,似乎都随着那三个血淋淋的字刻完,被彻底抽空了。

他像一具被遗弃的空壳,跪伏在自己为自己准备的棺木前。

铺子里只剩下那盆幽蓝的火焰,还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冰冷的光线流淌过西周沉默的棺木,流淌过地上那柄沾血的旧凿子,最后,定格在柏木板上那三个字——

白满之柩。

棺材铺里,一个没有心跳的活死人,守着他为自己刻下的墓碑,等待着永不会到来的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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