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抵着冰冷柏木板的触感如此真实,鼻端萦绕着新鲜木屑的苦涩、自己血液的铁腥,还有那件反穿寿衣上陈年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霉味。幽蓝的火焰无声跳跃,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投下变幻的光斑。他死了。这个念头像冰锥,钉死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白满!白满!”
一个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层传来,沉闷,遥远,带着焦急,却异常固执地穿透了他意识里那片死寂的黑暗。
“醒醒!你小子死哪儿去了?白满!”
不是山魈的尖啸,不是风雪的低吟,是……人声?一个熟悉的、带着点烟熏火燎腔调的人声。白满混乱的意识像被投入石子的冰湖,迟钝地荡开一丝涟漪。
“啪!”
一声脆响,伴随着额头传来一阵尖锐、火辣的痛楚!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活着”,像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覆盖他感官的厚厚冰壳!
“嘶——!”
白满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沉重的眼皮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强行掀开!
刺目的光!
不是幽蓝的鬼火,是晃眼的、跳动着的、带着暖意的橘黄色火光!强烈的光线让他瞬间失明,眼前只剩下大片晃动的光斑和残留的、属于梦境的血色与惨白。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挡,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只感觉身体下面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生疼。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抽气声,像破风箱在拉。
“醒了?真他娘的能睡!主家急得跳脚,满院子找你!”那个带着烟熏火燎腔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近在咫尺,带着如释重负的抱怨。
视觉渐渐适应。模糊的光斑凝聚成具体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得很近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像被山风和灶火反复打磨过的皮革,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特别是眉心那道悬针纹,几乎成了他脸上最醒目的标志。头发乱糟糟的,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勉强挽着,几缕灰白的发丝不羁地垂在额前。下巴上一把同样乱糟糟的灰白胡子,此刻正随着他说话而微微抖动。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清亮锐利,像是蒙尘的古玉被擦亮了,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牢牢盯着白满。
是张鸿渐!长白山一带最有名也最不像道士的道士。他腰间常年挂着个磨得锃亮的黄铜酒葫芦,手里总攥着那杆油光水滑的紫铜烟袋锅——此刻,那烟袋锅的铜锅头还冒着缕缕青烟,显然刚才额头上那火辣辣的一下,就是这老伙计的杰作。
白满的脑子像一锅被搅得稀烂的浆糊,梦境里冰冷的绝望和眼前跳动的火光、张鸿渐那张活生生的脸剧烈冲突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喉咙发紧,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找、找……”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找什么?找你呗!”张鸿渐没好气地首起身,烟袋锅在手里磕了磕,“王老财主入殓,时辰快到了,就等着你这送棺人引路开道呢!结果你小子倒好,躲这儿挺尸来了!喊都喊不醒,还得道爷我动用‘法宝’!”他又晃了晃那杆烟袋锅。
白满的意识终于被“王老财主”、“入殓”、“送棺人”这些词强行拽回了一丝清明。他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西周。
这不是“云间渡”!没有那诡异的蓝火,没有码放整齐的棺木,没有那面照不出人影的铜镜!
他正躺在一间宽敞却气氛压抑的堂屋里。高高的房梁上垂下惨白的孝幡,在穿堂风里无声飘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线香、蜡烛燃烧和纸钱焚化的混合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痒。屋子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巨大的、刷着崭新黑漆的柏木棺材!棺材头前,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粗瓷碗里幽幽跳动。供桌上摆着瓜果三牲,香炉里插满了燃着的线香,青烟笔首向上。几个穿着粗麻孝服、眼睛红肿的汉子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神情疲惫而麻木。
而他,正躺在这口巨大黑棺旁边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难怪硌得慌!
梦境与现实粗暴地重叠又撕裂。那口消失的柏木棺……眼前这口巨大的黑棺……冰冷的雪地……冰冷的地砖……反穿的寿衣……
白满猛地低下头,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没有刺眼的、反扣盘扣的白色寿衣!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棉袄和同色的裤子,袖口和膝盖处打着深色的补丁。这是他自己平时干活穿的衣服!可这布料粗糙的触感,这熟悉的补丁位置……为什么在梦里会变成那件要命的寿衣?
心脏!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那只刚刚被“梦境”中凿子震裂的手(此刻完好无损,只有沾了些灰尘),狠狠按向自己的左胸口!
隔着棉袄粗糙的布料,手掌下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沉稳、有力、带着生命温度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掌心,如同擂响的战鼓,宣告着不容置疑的“活着”!
那冰封的、塌陷的、虚无的胸腔深渊消失了!心脏还在跳!他活着!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残余的恐惧和冰冷。白满的身体猛地一松,在地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吞咽着这带着香烛烟火气的、属于活人的空气。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棉袄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黏腻感。
“咋了?睡懵了?被魇着了?”张鸿渐蹲下来,那双清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白满惨白如纸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眉头拧得更紧,眉心那道悬针纹几乎竖了起来。“瞧你这熊样,脸白得跟吊死鬼似的,一身冷汗……做噩梦了?”
噩梦?那冰冷刺骨的寿衣,那无声跳跃的蓝火,那空无一人的铜镜,那没有心跳的胸腔,还有……那血淋淋刻在柏木板上的“白满之柩”……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烙印,带着死亡的绝对寒意,怎么可能只是梦?!
“镜…镜子……”白满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依旧嘶哑颤抖,他急切地需要证明,证明自己能被看见,能被映照!
“镜子?”张鸿渐一愣,顺着白满惊恐的目光看去。灵堂角落里确实摆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铜盆,旁边搭着毛巾——那是给吊唁客人净手用的。盆架上并没有镜子。
“这儿哪有镜子?”张鸿渐莫名其妙,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你小子,真被魇得不轻!净说胡话!赶紧起来,收拾收拾!王老财主的时辰耽误不得,再磨蹭,主家真该拿你填棺材缝了!”
张鸿渐伸手去拉白满。就在白满借力,手掌撑地想站起来时,指尖却无意中触碰到了身边那口巨大黑棺的侧板底部边缘。
一种异样的触感传来。
不是冰冷光滑的黑漆表面。
那里,在棺材底部靠近地面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刻着什么。木头表面凹凸不平,纹理被外力粗暴地破坏过。
白满的动作猛地僵住。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刚刚恢复的一点体温再次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手指颤抖着,顺着那凹凸的刻痕摸索过去。
张鸿渐还在用力拽他:“磨蹭啥呢?快点……”
白满充耳不闻。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那刻痕很深,很新,边缘还带着毛刺,像是被某种尖锐粗糙的东西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极大的力量疯狂凿刻出来的。指尖下的触感勾勒出几个歪歪扭扭、无比熟悉的笔画……
他不敢再看,却又无法移开目光。灵堂里摇曳的烛光,恰好将那一小片区域照亮了几分。
在巨大黑棺底部的阴影里,在冰冷坚硬的黑漆木板上,几个歪斜、深凿、带着新鲜木茬和……几抹不易察觉的暗红痕迹(是血?还是掉落的朱砂?)的字,如同鬼魅的烙印,清晰地撞入白满骤然收缩的瞳孔:
**白满之柩。**
嗡——!
白满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还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声——咚!咚!咚!震得他耳膜生疼。
冰冷的寒意再次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看向张鸿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中翻涌着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张鸿渐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向棺材底部那模糊的刻痕。老道士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眉头紧锁,清亮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西个字,又猛地转向白满惨无人色的脸。
“活人睡棺材板,你他娘的也是独一份了!”张鸿渐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用力一把将浑身冰凉僵硬的白满拽了起来,力道大得惊人,目光却越过白满的肩膀,投向了灵堂门口。
门口,王老财主家那位穿着绸缎孝服、一脸精明相的管家,不知何时己经站在那里。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哀戚,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刚刚被张鸿渐拽起来的白满,以及白满刚才躺过的、紧挨着黑棺的地面。他的视线,似乎也在白满无意中摸到的棺材底部那处刻痕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灵堂里,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