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山的晨雾,总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清寒
幼年的林朝雨结束了符华严苛的早课,小小的身躯里充斥着疲惫与酸痛,汗水濡湿了单薄的练功服,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凉意
师父符华的要求近乎苛刻,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到毫厘,每一次呼吸都需配合气劲流转
日复一日的苦修,磨砺着筋骨,也悄然在她稚嫩的心田刻下名为“强者”的印记,只是这份印记之下,是挥之不去的孤独与对逝去双亲那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她沿着熟悉的山径缓缓走着,小小的身影在苍翠的竹林掩映下显得格外单薄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脚步也随之偏离了惯常回自己小屋的路径,拐进了一条被高大翠竹遮蔽得更为幽深的小径
竹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甜和竹子特有的清冽气息,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
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与太虚山古朴石屋截然不同的建筑——一座精巧雅致的二层竹楼
林朝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这竹楼,她曾远远见过,知道是师父收留的那三位“门客”的居所
只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不像师父的石屋那般厚重、冷硬,带着万年沉淀的孤寂
眼前的竹楼,青翠的竹材泛着温润的光泽,飞檐翘角灵动而富有生气,与周遭的竹林几乎融为一体,仿佛是从这片土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圣所
竹楼西周甚至还开辟了一小片园圃,种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异花草,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芬芳
一种奇异的、带着莫名的温暖感,悄然拂过她被晨练冻僵的心
“这就是……师父说的那几位‘客人’住的地方?”
她喃喃自语,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关于这父子三人,山脚下的百姓和偶尔上山的樵夫口中流传着各种模糊的传闻
有人说他们是避难的落魄贵族,气质非凡,有人说那最小的孩子戴着面具,眼神凶戾,不像凡人
但更多是关于那位父亲的,说他沉默寡言,举止间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每日只在竹楼前下棋,仿佛与世隔绝
“门客……”林朝雨咀嚼着这个词
在师父口中,他们似乎只是暂居于此的过客,存在感稀薄,可眼前这座仿佛蕴含着生机的竹楼,却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扎根于此的、奇特的安定感
这与师父符华那遗世独立的清冷,形成了微妙而强烈的对比
鬼使神差地,她放轻了脚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靠近竹楼敞开的院门
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微风拂过竹叶的轻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竹楼前那方小小的石桌吸引
石桌旁,坐着一个身影,那便是传闻中的王逸尘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衫,料子看起来并非凡品,却洗得有些发白,更衬得身形清癯挺拔,此刻他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石桌上的棋盘
林朝雨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场
这种沉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将周围光线都吸纳进去的静谧,他执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落子时动作极其舒缓,仿佛指尖捻着的不是棋子,而是某种沉重之物
啪嗒——
一枚白子落下,声音清脆,在寂静的竹林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奇异的回响,就像敲击的不是棋盘,而是某种无形的壁垒
林朝雨屏住了呼吸,藏在粗壮的竹干后,只露出一双明亮又带着怯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石桌上的棋局,在她看来是混乱而深奥的,黑白二子纠缠绞杀,犬牙交错,布满了整个棋盘,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张力
她看不懂其中的路数,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棋子让人顿感眼晕,但又充满了无穷的变化和凶险的杀机
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王逸尘并非在与人对弈——他左手执白,右手执黑
他在与自己下棋,左手落下一子,白棋的攻势瞬间变得凌厉如刀,仿佛要撕裂整个黑棋的防线
然而,右手的黑棋却能在看似绝境之处,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瞬间化险为夷,甚至隐隐形成反包围之势
每一次落子都伴随着他眼神中极其细微的变化——白子落下时,眸底深处仿佛有寒光乍现
黑子落下时,那寒光又瞬间收敛,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又舒展开来,唇角微不可查的勾起一丝近乎悲悯又或是嘲讽的弧度
这景象落在林朝雨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秘感,一个人,如何能如此清晰地分裂成两个势均力敌、甚至相互仇视的意志?
那棋盘,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具象,是两股庞大力量无声厮杀的战场,每一颗棋子的落下,都像是命运的叩击,带着沉重而悠远的回音,敲打在她懵懂的心扉上
她看不懂棋,却本能地感受到那棋局中蕴含的磅礴意志与深不可测的智慧
这种智慧,与她师父符华那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的淡然不同,它更复杂,更幽暗,带着一种近乎神祇般俯瞰众生的疏离感,又似乎隐藏着能将整个世界都纳入掌中计算的冷酷
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略微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勾勒出冷峻的线条,薄唇紧抿,偶尔微微翕动
他专注的神情,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忘我姿态,散发出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林朝雨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悸动的情绪,如同春日破土的嫩芽,在她未经世事的心湖中悄然滋生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只觉得看着他,心跳会莫名加快,呼吸会变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这竹林间唯一的主人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山风吹过,竹楼屋檐下悬挂的一串竹制风铃发出几声空灵清脆的碰撞声
“叮铃铃……”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了沉浸在棋局中的王逸尘,也惊醒了躲在暗处窥视的林朝雨
王逸尘执棋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并未立刻落下,他没有立刻转头,但林朝雨能感觉到,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竹林的屏障,精准地落在了她藏身的方向!
一股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林朝雨!仿佛做坏事被抓了现行,她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逃离自己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与羞赧
然而,就在她脚步挪动的前一刻,王逸尘却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她藏身的那片竹林,如同深秋的湖水幽深,不起丝毫波澜
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更没有一丝一毫被窥视的恼怒,仿佛她只是这山间一缕寻常的风,一片飘落的竹叶,一个不值得投注过多注意力的存在
林朝雨僵住了,预想中的质问或驱赶并未到来
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无所适从和……失落?她像一个误入神域的普通人,满怀敬畏与好奇,却发现自己渺小得引不起神明丝毫的垂怜
就在她心绪翻腾,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时,王逸尘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或许只有千分之一息
那目光似乎在她脸上掠过,又似乎只是随意地扫过她身后的竹林,随即,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低下了头,视线再次落回那变幻莫测的棋盘上
啪嗒——
又一颗黑子落下,声音依旧清脆,带着亘古不变的韵律,好似刚才那一瞥,不过是风过竹林,了无痕迹
林朝雨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的慌乱被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
那平静的一瞥,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她心尖上轻轻扎了一下,留下一种微妙的、带着痒意的刺痛感,她鼓足勇气偷看了许久,却被对方如此轻易地、彻底地“忽略”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倔强涌了上来,她不再躲藏,反而向前小小地挪了一步,让自己完全暴露在院门口的光线下
她仰着小脸,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怯懦,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重新沉浸于自我博弈中的身影
然而,王逸尘再也没有抬头
他完全沉浸在那个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包括门口那个穿着练功服、小脸通红、眼神倔强又带着一丝懵懂情愫的小女孩,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见到自己被无视,林朝雨不由想要引起注意便开口问道
“你下的这么快,难道就没有下错的时候吗?”
但是很可惜,最终只换来了一句
“落子无悔”
他坐在那里,下着无人能懂的棋,那专注的侧影,那落子时无声的韵律,那周身弥漫的深邃静谧,如同一个烙印,不可磨灭地刻进了林朝雨年幼的心版上
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失落以及那初生懵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悸动,在她胸腔里无声地发酵、膨胀
她看了很久很久,首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最终,她抿了抿唇,没有再试图引起注意,也没有立刻离开
她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那竹影下棋的侧影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幕牢牢刻在心底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转身,小小的身影重新没入苍翠的竹林深处,只留下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以及那石桌旁,依旧响起的、规律而神秘的落子声
啪嗒…啪嗒…
那声音,仿佛敲在了少女初启的心扉之上,留下了一道神秘而幽微的刻痕
她知道,这竹楼,这棋局,还有那个名为王逸尘的人,从此刻起,对她而言,再也不是师父口中轻描淡写的“门客”那么简单了
一种朦胧的、注定纠缠的命运感,如同太虚山终年不散的云雾,悄然将她笼罩,在她走后王逸尘也终于再次开口
“又是一颗有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