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花轿
颠簸,永无止境的颠簸,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掀翻的小舟。岚兰的意识在浓稠的黑暗里浮沉,每一次剧烈的上下起伏都撞击着她脆弱的头骨,带来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暗红——那是蒙在她头上的盖头。汗味、劣质脂粉气、还有轿厢陈旧木头散发出的腐朽霉味,一股脑儿地钻入她的鼻腔,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
“唔……”她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试图抬手掀开这隔绝天日的红布。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红布的刹那,一阵更为猛烈的震荡狠狠袭来!轿子似乎撞上了什么深坑,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力量粗鲁地提起。岚兰的身体被抛离了硬邦邦的坐板,额头重重磕在轿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剧痛!
这尖锐的疼痛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混沌的意识牢笼!无数碎片化的景象裹挟着冰冷彻骨的绝望,海啸般轰然灌入她的脑海——
……冰冷刺骨的夜风刮过天台边缘,灌满她昂贵的丝质西装套裙。脚下是深渊般璀璨又遥远的地面灯火。李辉煌那张斯文败类的脸在狞笑,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岚总,你的时代结束了,下去陪那些‘失败者’吧!”
背后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推而出!
失重感吞噬了一切。
……身体高速下坠,风在耳边凄厉尖啸,世界颠倒旋转。
……“砰!!!”
不是骨头撞击水泥地的骇人闷响,而是灵魂被彻底震碎的无边死寂。最后残留的知觉里,是温热的液体在自己身下迅速蔓延开来的粘腻触感,还有远处城市霓虹模糊扭曲的光晕……
“呃啊——!”岚兰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皮肉的束缚跳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大口喘息,贪婪地汲取着轿厢内浑浊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不是梦!
那彻骨的冰冷,那粉身碎骨的剧痛,那灵魂被撕扯的绝望……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晦暗的光线下,指尖狠狠掐进左手手背的皮肉里,用力一拧!
“嘶……”清晰的痛感传来。没有消失!不是幻觉!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颊,不是记忆中那张历经商场风雨、眼角己爬上细纹的脸,而是、年轻,带着属于少女的弹性。视线艰难地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缝隙——入眼是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膝头同样粗糙的红色嫁衣布料,嫁衣下,是一双沾着泥点、穿着崭新却土气的红色布鞋的脚。
花轿……嫁衣……1983年!
前世惨死商场,今生……1983年!她回来了!回到了那场改变她前世命运、让她背负污名、害死母亲的噩梦起点——与黎家换亲的婚礼!
记忆的闸门彻底洞开。不是前世商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今生更早的、浸透屈辱和阴谋的片段,洪水般冲刷着她的神经:
“兰妹子,喝碗糖水润润喉,待会儿做新娘子才精神!”堂姐黎小翠那张看似纯良、实则刻满恶毒的脸凑近,手里端着一碗甜得发腻的糖水。那时的她,懵懂无知,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毫无防备,在黎小翠“关切”的目光下,将那碗加了料的糖水一饮而尽……
随之而来的,是火烧般的燥热,是神志模糊的昏沉……她被人半拖半架着推进了柴房!黑暗中,一个粗重的喘息声扑上来,带着令人作呕的劣质烟草味,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她身上乱摸……
“来人啊!快来人啊!岚兰她……她勾引姐夫!不要脸啊!”黎小翠尖利刺耳的叫喊,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穿了黑夜的宁静。柴房门被猛地撞开,无数道惊愕、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钢针,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紧接着,便是这顶象征着屈辱交易的花轿!
“呜……”岚兰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黎家!黎小翠!为了逼她就范嫁给那个病痨鬼黎家老三,为了让他们家的傻儿子能换娶她那貌美健康的姐姐,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下药、诬陷、败坏她和她母亲的名节,将她们母女彻底踩入泥潭!
前世,懦弱和绝望让她认命,母亲陈芬为了她的名声,在巨大的羞辱和压力下,于婚礼当天,在黎家的柴房外,饮下了那瓶致命的“敌敌畏”!
“妈!”岚兰的心被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楚让她浑身痉挛。前世母亲口吐白沫、瞳孔扩散、瘫倒在冰冷泥地上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她甚至能闻到那股刺鼻的农药味,能感受到母亲身体最后一点温度在她怀中消散的冰冷……
不!绝不重蹈覆辙!
这一次,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岚兰!带着前世被算计、被背叛、被毁灭的滔天恨意,带着对母亲无尽的愧疚和守护的决心!
她要救母亲!她要撕开黎家伪善的面具,让那些禽兽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颠簸的花轿猛地一顿,重重落在地上。外面骤然爆发出刺耳喧嚣的唢呐声,锣鼓敲得震天响,伴随着无数宾客混杂着看热闹的哄笑和窃窃私语:
“哟,新娘子到咯!”
“啧啧,就是那个勾引姐夫的?”
“小声点!不过也是,换亲嘛,能有什么好货色……”
“等着看好戏呗,听说她娘也……”
那些声音像无数肮脏的爪子,试图扒开轿帘,将她赤裸裸地拖出来示众。每一句低语都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岚兰紧绷的神经。
花轿帘子被一只粗壮黝黑的手粗暴地掀开一角,一个公鸭嗓不耐烦地催促:“新娘子,快下来拜堂了!磨蹭啥呢!”
岚兰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瞬间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那双刚刚还因记忆冲击而剧烈震颤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点深不见底的寒芒,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她甚至没有去扯那碍事的红盖头。
就是现在!
在轿夫和喜娘错愕的目光中,在那个掀帘子的粗手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岚兰动了!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豹,积蓄的力量轰然爆发!她猛地弯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轿帘掀开的那道缝隙狠狠撞了出去!
“哎哟!”外面传来一声惊叫和身体被撞开的闷响。
岚兰完全不顾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踉跄着冲出花轿的牢笼!刺眼的阳光让她本能地眯了下眼,但她没有丝毫停顿。那顶象征着屈辱和死亡的红盖头,在冲力的作用下,终于被掀飞,如同断线的风筝,打着旋儿飘落在肮脏的泥地上。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了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眼睛,在短暂的迷茫后,瞬间锁定了黎家后院那个偏僻角落——那间低矮、破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柴房!前世悲剧的起点,今生悲剧即将发生的终点!
母亲!就在那里!
所有的喧嚣——刺耳的唢呐、震天的锣鼓、宾客的哄笑和议论——都在这一刻被岚兰隔绝在感知之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条通往柴房的小路,布满碎石和泥泞。
她像一个刚从噩梦中挣脱的幽灵,无视了周围骤然爆发的更大的惊呼和议论。
“她、她跑什么?”
“盖头掉了!成何体统!”
“快!拦住她!她要干什么?”
踉跄的脚步踩在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被下药的身体依旧虚弱,残留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几次差点摔倒。但她的眼神,始终死死盯着柴房那扇紧闭的、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的破门。牙关紧咬,唇边甚至渗出了新的血丝,那是恨意和恐惧催生出的力量。
前世,她被蒙在鼓里,像个木偶般被推入深渊。
今生,哪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流干最后一滴血,她也要冲过去,掀翻这场用她和母亲鲜血染红的“喜宴”!
血色的花轿在她身后,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而她,正拼尽全力,奔向另一座可能埋葬她所有希望的坟冢。命运的齿轮,在她撞出花轿的那一刻,发出了刺耳的、截然不同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