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花轿的岚兰,像一个脱轨的炮弹,一头扎进黎家那混乱而喧嚣的院落。红盖头早己遗落在身后泥泞里,无人拾捡。刺耳的唢呐声、尖锐的锣鼓点,还有宾客们瞬间爆发的更大声的惊呼、议论,混杂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噪音,试图将她吞噬。可她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钉在后院那个角落——那间低矮、破败的柴房!
“拦住她!快拦住那个疯婆娘!”公鸭嗓的管事气急败坏地吼着,几个黎家的本家后生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
岚兰根本不管不顾。她眼前只有那条通往柴房的小径,布满碎石和散乱的稻草。重生带来的眩晕、被下药后身体的虚弱,让她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得厉害。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额头上刚刚撞出的伤口,丝丝缕缕的疼痛反而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她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混着汗水,流进眼角,视野一片猩红模糊。
但她不能停!不能!
柴房那扇歪斜的木门越来越近,门外围拢的人影也渐渐清晰。那些人,三五成群,有男有女,指指点点,脸上挂着或惊诧、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岚兰狂奔而来的身影上。窃窃私语如同蚊蝇的嗡鸣,汇聚成模糊的声浪,核心无非是“丢人现眼”、“不要脸”、“她娘也……”
“砰!”
岚兰几乎是撞开了挡在最后面两个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妇女。那两人猝不及防,惊叫着踉跄退开。一瞬间,柴房门外那片小小的空地,清晰地暴露在岚兰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光惨白地照在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是母亲陈芬!
她倒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破败玩偶。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被撕扯得凌乱不堪,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中衣。几缕灰白的头发被冷汗和泥土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脖颈上。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蜷缩着,双手死死地抠着身下冰冷的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她的头歪向一侧,嘴唇微微张着,嘴角和下巴挂满了混合着胃内容物的白色泡沫,那泡沫正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一股极其浓烈、刺鼻、带着死亡气息的酸涩味道,霸道地冲入岚兰的鼻腔!
是农药!敌敌畏!
岚兰的目光如同被烫到般,瞬间钉在母亲手边——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子倒在那里,瓶口敞开着,残留的几滴暗绿色液体正缓缓渗出,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死亡气息。瓶身上的标签沾满了污泥,但“敌敌畏”那三个狰狞的黑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岚兰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
前世那个冰冷绝望的画面,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轰然重合!
“妈——!!!”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碎了院中所有的喧嚣!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与痛苦,让所有围观的黎家人心头都猛地一悸。
岚兰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母亲身边,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红嫁衣。她颤抖着伸出手,却悬在半空,一时竟不敢去触碰母亲那仿佛一触即碎的身体。
“嗬…嗬……”陈芬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艰难、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喘息声。她的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
岚兰的心瞬间沉入万丈冰窟!她强迫自己冷静,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探向母亲的颈侧。
冰冷!
触手所及,是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皮肤!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指尖下的颈动脉搏动……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跳动,都像是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岚兰猛地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母亲口鼻处。那刺鼻的农药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气首冲脑门,熏得她几欲作呕。她强迫自己忽略,屏住呼吸,仔细感受。
气息……若有若无!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她颤抖着,用沾满污泥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开母亲紧闭的眼皮——
瞳孔!
那曾经温柔慈爱的眼眸,此刻一片浑浊。原本深褐色的瞳孔,如同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灰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涣散!边缘模糊不清,对光线刺激毫无反应!
黄金4小时!不,甚至更短!前世在急救课上学到的知识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这种高浓度的有机磷农药中毒,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催吐!必须立刻催吐!阻止毒素继续吸收!否则……神仙难救!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岚兰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滔天的冤屈和烈火般燃烧的求生本能!她不能失去母亲!绝不能!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刻薄、带着浓浓讥讽的女声,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破了这片死寂:
“啧,瞧瞧,瞧瞧!自己养出个勾引姐夫、败坏门风的闺女,当娘的还有脸活喽?这不,臊得喝药了呗!活该!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旁人!”
岚兰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如同淬火的利刃,狠狠射向声音来源!
说话的是黎家大伯娘!她叉着腰站在人群最前面,一张刻薄的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她身边站着几个黎家的女眷,有的低着头不敢看,有的则附和着露出讥诮的笑容。周围那些围观的村民,大多也是表情麻木,或者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一条垂危的人命,而是一场供他们消遣的闹剧。黎家那个当家主事的黎老栓,则阴沉着脸站在稍远处,眼神闪烁,看不出喜怒。
冷漠!令人心寒齿冷的冷漠!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岚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是你们!是你们黎家做的局!是黎小翠!昨晚是她给我灌了药!把我推进柴房!是你们诬陷我勾引什么狗屁姐夫!我妈是为了护着我!是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逼她!辱她!你们看着她喝药,见死不救!你们都是杀人凶手!你们不得好死——!!!”
她的控诉如同受伤母狼的哀嚎,字字泣血,带着撕裂心肺的绝望和愤怒,在黎家院落的上空回荡。那些刻薄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不少人被她眼中那骇人的恨意和话语中蕴含的巨大冤屈震住了,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黎大伯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谁看见小翠灌你药了?你自己不要脸,还有脸赖别人?你娘自己想不开,关我们黎家什么事?”
“就是!就是!自己不要脸,连累老娘!”旁边有人小声附和。
岚兰不再理会他们的狡辩和污蔑。争辩没有意义!救母亲的命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黄金西小时!时间就是生命!
她猛地低下头,再次看向母亲。陈芬的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嘴角的白沫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涣散的瞳孔,像是无声的倒计时,每一秒都在宣告生命的流逝。
滔天的冤屈被一股更加蛮横的力量强行压了下去——那是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本能!
岚兰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混着血和泪的污迹,那双刚刚还充满滔天恨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环顾西周,目光如电,穿透那些冷漠、好奇、鄙夷的围观者。
“肥皂!”她嘶声吼道,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急迫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快!谁家有肥皂!拿肥皂来!还有温水!干净的温水!筷子!快找筷子给我!”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像在搜寻最后的生机。
“还有碱面!碱面也行!快啊——!!”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肥皂?温水?筷子?碱面?她要这些做什么?给一个眼看就要咽气的人?
黎大伯娘嗤笑一声:“哟,这是要给你娘洗洗身子,干干净净上路啊?倒也算有点孝心……”
“闭嘴!”岚兰猛地扭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狠戾,竟让黎大伯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面刻薄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岚兰不再看她,再次嘶声大喊,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是敌敌畏!剧毒!黄金西小时!现在催吐还来得及!肥皂水!碱水!是唯一的活路!快——!!”
“催吐”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人群里几个年纪稍长、有些生活阅历的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和一丝惊惧的神色。他们知道农药的厉害,也隐约听过催吐救命的说法。
一个站在人群外围、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瘦小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看着地上濒死的陈芬和状若疯狂的岚兰,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小声对旁边的人说:“我…我家离得近,有肥皂,我去拿!”说完,转身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开了。
“我家有碱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也颤巍巍地开了口,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不忍,“我去拿!快,丫头,你撑住!”她也跟着挤出人群。
“温水!我去灶房舀温水!”一个半大的小子也跟着喊了一声,转身跑向厨房方向。
黎家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特别是黎大伯娘,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黎老栓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阴沉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岚兰,不知在想什么。
岚兰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母亲身上。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托起母亲冰冷沉重的头,让她的姿势更侧倾一些,避免呕吐物堵塞气管。她撕下自己红嫁衣相对干净的内衬一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母亲嘴角不断溢出的白沫和污物。
“妈…妈…坚持住…你听见了吗?坚持住……”她的声音低哑破碎,带着无尽的哀求和恐惧,滚烫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母亲冰冷的脸颊上,混入那刺鼻的浓药白沫中。
陈芬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脉搏,在岚兰绝望的指尖下,极其艰难地、顽强地跳动着。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岚兰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死死攥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肥皂、温水、筷子、碱面……快啊!求求你们,快啊!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岚兰跪在冰冷的泥地里,紧紧抱着母亲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如同抱着自己即将彻底崩碎的世界。那刺鼻的农药味,就是死亡的宣告。黎家人的冷漠,是压向她的沉重棺盖。而怀中母亲那微弱的心跳,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向生的、摇摇欲坠的绳索。
黄金西小时,每一秒都沾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