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厂的夜班铃声像根锈钉子。
狠狠砸在凌晨三点的空气里。
孟晓冉摘下焊帽。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痒得像有蚂蚁爬。
流水线还在“咔嗒”作响。
绿色的电路板像条没尽头的河,载着她指尖的锡渣,往黑暗里淌。
她的左手食指又被烫了下。
这次没起泡,只是泛出片白,像被雪冻过。
去年苏晚寄来的劳保手套早就磨破了。
指腹处露出的纱线沾着机油,黑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往嘴里塞了块橘子糖。
是林辰早上塞给她的,糖纸皱得像团咸菜。
甜味却钻得很深,压过了焊锡的焦糊味。
“冉姐,歇会儿吧。”
旁边工位的阿玲推过来个搪瓷缸。
里面是凉白开,缸沿磕掉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
阿玲的右耳缺了半片。
前年被车间的风扇叶刮的,老板给了五百块。
她妈用这钱给她哥买了台二手摩托车。
此刻她的眼睛熬得通红,像只没睡够的兔子。
“组长的小舅子在门口晃,看那样子,又要找茬扣工资。”
孟晓冉没动。
只是把焊枪的温度调低了些。
她的工装裤口袋里揣着张纸条。
是赵磊早上从医院捎来的:晓雯今天能喝三勺米汤了,念苏的保温箱电费还够两天。
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洇了纸,像滴没擦净的泪。
“扣就扣吧。”
她的声音有点哑。
后腰的旧伤被车间的冷气激得发疼,像贴了块冰。
“我这月的全勤奖够念苏买两罐奶粉,扣点就扣点。”
她往阿玲手里塞了个热馒头。
是食堂阿姨偷偷给的,有点硬。
“你弟弟的摩托车该换机油了,这钱你拿着。”
阿玲的手抖了下。
馒头掉在脚边,沾了层黑油。
她慌忙捡起来,吹了吹就往嘴里塞。
渣子掉在缺了半片的耳朵上,她没擦。
“冉姐,你比我妈还疼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哥说要把我嫁给他战友,在工地上开塔吊,能给三万彩礼。”
“我不想嫁,我想攒钱治耳朵……”
孟晓冉的焊枪顿了顿。
锡珠滴在电路板上,烫出个歪歪扭扭的点。
她想起苏晚在上海的画室。
总说“女孩子的日子要自己挣”。
那时苏晚穿着蓝裙子,阳光透过天窗落在她身上,连头发丝都发亮。
而她们这些在电子厂的。
日子是焊枪上的锡珠,烫一下,就留下个疤。
“别嫁。”
孟晓冉把自己攒的五十块塞进阿玲口袋。
钱被汗水浸得发潮。
“我帮你跟车间主任说,调你去检验组。”
“不用碰焊枪,工资少点,但能保住耳朵。”
她的指尖碰了碰阿玲缺耳的地方。
那里的皮肤很薄,像张皱巴巴的纸。
车间门口传来咳嗽声。
林辰背着帆布包站在阴影里。
工装裤的裤脚沾着码头的泥,混着铁锈,像幅没洗干净的画。
他的后腰弯着。
是扛了整夜钢管压的。
看见孟晓冉时,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
眼角的细纹里卡着灰,是从码头的货堆里沾的。
“晓雯转普通病房了。”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往孟晓冉手里塞了个玻璃瓶。
里面是晓雯喝的米汤,还剩小半瓶。
“赵磊在那守着,让我来接你。”
孟晓冉的心跳漏了拍。
手里的焊枪“当啷”掉在地上。
她看着林辰手背上的伤。
新添的划痕叠在旧疤上,像幅混乱的地图。
“码头的活儿别干了。”
她的声音发紧。
弯腰捡焊枪时,后腰的疼让她“嘶”地抽了口冷气。
“我多焊两小时,够念苏的奶粉钱。”
林辰没说话。
只是蹲下来帮她捡焊枪。
他的胡茬蹭到她的手背。
扎得有点痒。
像去年在画室,苏晚用孔雀蓝蜡笔蹭他手背时的感觉。
“张姨说后山的艾草晒干了能卖钱。”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流水线的噪音,像在说悄悄话。
“我白天去采,晚上去码头,不耽误。”
孟晓冉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她别过头去擦,却被林辰看见了。
他从帆布包掏出块手帕。
是苏晚绣的向日葵,边角磨得发毛。
“擦擦吧,车间的灰进眼睛里了。”
他的指尖碰了碰她的眼角。
像片羽毛扫过。
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是从苏晚的画册上沾的。
阿玲识趣地转过身。
假装调试机器,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她看见孟晓冉接过手帕时。
指尖在向日葵的花瓣上捏了捏,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又飞快地松开,把手帕塞进裤兜。
那里还藏着林辰给的橘子糖。
糖纸己经被体温焐软了。
“周衍的画展今天闭馆。”
林辰背起孟晓冉的帆布包。
包带勒在他肩上,把旧伤的疤勒得发红。
“报纸上说最后一幅画是《等待》。”
“穿蓝裙子的女人蹲在码头,手里的红塔山烟盒捏得变了形。”
“烟圈飘向深圳的方向。”
孟晓冉的脚步顿了顿。
后腰的伤突然就不疼了。
她想起苏晚在徐州的杂货铺。
总爱蹲在门口抽烟。
蓝裙子的下摆沾着红糖渣,说“烟圈能飘到上海去”。
那时她不懂。
现在看着林辰佝偻的背影。
突然明白,有些烟圈不是飘给别人看的。
是给自己的念想,圈住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
走出电子厂时。
凌晨的风带着海腥气。
吹得孟晓冉的工装裤猎猎作响。
路边的小吃摊支起来了。
卖炒粉的老头在颠锅。
火光映在他缺牙的嘴上,像颗没燃尽的烟头。
林辰往她手里塞了个热包子。
韭菜馅的,是他用码头的工钱买的。
“趁热吃,胃里暖和。”
孟晓冉咬着包子。
韭菜的辛辣呛得她眼泪首流。
她看着林辰的侧脸。
他正望着远处的路灯。
灯光在他瞳孔里晃,像苏晚画册里没画完的星星。
她突然觉得。
这操蛋的日子就像这炒粉摊的烟火。
呛人,却带着点让人舍不得走的暖。
“张姨说洛阳的老中医给河南夫妇回信了。”
林辰的声音在风里飘,有点散。
“说他们家男人的腿有救。”
“就是要熬一百天的药,药引子要用陈年老烟丝。”
“他们捡的那些空烟盒,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
孟晓冉没说话。
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
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偶尔交叠在一起,像块被岁月揉皱的蓝布。
洗得发白,却还能挡风。
她知道。
苏晚的烟圈还飘在某个码头的上空。
周衍的画展己经落幕。
晓雯的米汤还得一勺勺喂。
念苏的保温箱还在嗡嗡作响。
但此刻。
炒粉的香味裹着海腥气。
林辰手背上的伤沾着她的体温。
阿玲在车间里或许正对着检验单笑。
这些细碎的声响和味道混在一起。
像首没谱的歌。
涩着,却也带着点让人想跟着哼下去的调子。
孟晓冉摸出裤兜里的手帕。
苏晚绣的向日葵在晨光里泛着淡金。
她悄悄把它往林辰的帆布包里塞。
想让苏晚的味道离他近点。
却在触到包底的画册时,又犹豫了。
最终,她还是把手帕留在了自己兜里。
和那颗融化的橘子糖贴在一起。
像把没说出口的钥匙,锁着点什么,又敞着点什么。
林辰的脚步慢了些。
似乎在等她跟上。
他的后腰还在隐隐作痛。
却比来时挺首了些。
帆布包在身后晃。
里面装着给晓雯的米汤,给念苏的奶粉。
还有苏晚的画册。
画册的边角蹭着包带。
像在轻轻提醒着什么,又像在慢慢松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