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给孟晓冉递过保温杯时,指尖蹭到她的手。她手心里全是汗,把搪瓷杯的“劳动最光荣”字样洇得发暗——那是晓雯妈留下的杯子,早上盛过张姨熬的小米粥,粥底还沾着点没刮净的黄。
“烫。”孟晓冉缩手时,后腰的伤牵扯着疼,她咬着牙没吭声,却被林辰看见了。他伸手要掀她的工装服,想看看艾草膏有没有蹭掉,她却猛地按住衣角,布料下的皮肤像着了火,连带着耳根都红透了。
“赵磊在里面守着晓雯,”林辰收回手,指尖还留着她手背上的温度,比保温杯的热气更灼人,“护士说今天能试着喂点水,用棉签沾着,一滴一滴来。”他往ICU门口瞥,赵磊正用棉签蘸着温水,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棉签上的水珠晃了三下才落到晓雯唇边。
孟晓冉的目光落在林辰的手腕上,那里有道浅疤,是去年在画室钉画框时被钉子划的。苏晚当时用红药水给他涂,说“疤长在这,像块没刻完的印章”。现在那疤上沾着点码头的铁锈,是早上扛钢管蹭的,和她手背上的机油渍倒像是一对。
“电子厂今天停电,”她突然说,声音有点发紧,把保温杯往他怀里塞,“我请了假,在这帮忙。张姨说后山的艾草要趁露水没干采,药效才足,我去采点给你熬新的膏子。”
林辰没拦她。看着她往楼梯口走,工装裤的裤脚沾着医院的灰,蹭在台阶上留下串浅痕,像条没画完的线。他摸出苏晚的画册,翻到那张没画完的婚纱图,裙摆的绿萝叶上,不知何时被孟晓冉用铅笔补了几笔,线条比苏晚的要硬,却更扎实,像她焊电路板时的焊点。
赵磊从ICU里出来,眼眶红得像兔子,手里攥着根棉签,上面沾着点晓雯的口水。“她咽下去了!”他把棉签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盒,和晓雯的头发、念苏的胎毛放在一起,“医生说这比眨眼睛更管用,是真的醒了!”
林辰拍了拍他的背,后腰的伤让他动作有点僵。“去吃点东西,我在这盯着。”他的目光越过赵磊的肩膀,看见孟晓冉拎着个布兜从后山回来,布兜里的艾草沾着露水,绿得发亮,她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划了道血痕,是被灌木丛刮的,像条没愈合的红蚯蚓。
孟晓冉蹲在走廊的水龙头下洗艾草,水流过伤口时,她“嘶”地抽了口冷气,却没停手。林辰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从帆布包掏出碘伏和纱布——是孟晓冉昨天给他准备的,现在倒用在了她身上。他捏着她的脚踝,她的皮肤很薄,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条没尽头的河。
“后山的石头滑。”他的声音压得低,棉签蘸着碘伏往伤口上涂,动作轻得像在给念苏喂奶。
孟晓冉的脚猛地缩了下,脚趾蜷起来,像只受惊的鸟。“不疼。”她的声音有点抖,目光落在他手背上的疤,和她脚踝的伤遥遥相对,“比焊枪烫的轻多了。”
走廊里的河南女人推着男人经过,男人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数日子。“俺们今天就走,”女人的布包里露出半截红塔山烟盒,是捡的空盒,“洛阳的老中医捎信说,药引子备好了,就等俺们过去。”她往孟晓冉的艾草堆里瞥了眼,“这草在俺们那叫‘还魂草’,熬水擦身子,啥疼都能缓。”
林辰把纱布缠在孟晓冉的小腿上,结打在脚踝内侧,不硌着走路。“张姨说晓雯转普通病房要交押金,”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码头的工钱要周末才结,我把苏晚的画册……”
“不能卖!”孟晓冉猛地打断他,后腰的伤让她站起来时晃了晃,“我去跟车间主任预支工资,他欠我的人情——去年我帮他焊坏的电路板瞒过去了。”她的声音很稳,却把帆布包的带子攥得发白,“画册是苏晚姐的命,不能动。”
林辰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知道孟晓冉说的是实话。那本画册里夹着苏晚的头发,夹着她没写完的信,夹着他们在画室的整个冬天。他看着孟晓冉拎起艾草往开水房走,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有点单薄,小腿上的纱布格外显眼,像条没系紧的红绳。
赵磊从ICU里探出头,手里举着个小药瓶。“晓雯能喝两口水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药瓶在手里晃,像举着个宝贝,“护士说这是好兆头,比啥检查单都管用!”
林辰往ICU走,后腰的疼似乎轻了些。路过开水房时,听见孟晓冉在跟谁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韧劲:“主任,我预支点工资……对,孩子病了……下周我多加两个夜班……”
晨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切进来,照在苏晚的画册上,她画的绿萝叶泛着金边。林辰摸出那半包红塔山,是从苏晚的帆布包里找的,塑料包装上的红糖渣被他得发亮。他知道,苏晚的烟圈还飘在某个城市的上空,周衍的画展海报还贴在医院门口,晓雯的医药费像座没搬完的山。
但此刻他闻到了艾草的香味,混着孟晓冉身上的机油味,在开水房的蒸汽里漫开。监护室里的念苏哼了声,ICU里的晓雯又咽了口水,河南夫妇的拐杖声渐渐远了,这些细碎的声响揉在一起,像块没焐热的糖,含在嘴里是涩的,舌尖却慢慢尝到点甜。
林辰把红塔山的烟盒塞进裤兜,里面还藏着孟晓冉昨晚给的橘子糖。他往开水房走,想帮她劈点艾草,后腰的旧伤在晨光里隐隐作痛,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有些东西比疼痛更重要,比如没卖的画册,比如缠着纱布的脚踝,比如某个在蒸汽里熬药的背影,正把苦涩的日子,一点点熬出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