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夜灯昏黄，把林辰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手里捏着张缴费单，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上面的“237”元被红笔圈了个圈，是今晚念苏的保温箱电费。后腰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像有条虫在骨头缝里钻，他下意识按住疼处，指腹蹭到孟晓冉中午给贴的艾草膏，药味混着消毒水味，有点呛人。
孟晓冉蹲在新生儿监护室门口，手里攥着块纱布，正给林辰处理手背上的伤口。码头的钢筋划的口子不算深，却沾了铁锈，她用棉签蘸着碘伏一点点擦，动作轻得像在摆弄电路板上的焊点。“张姨说铁锈要擦三遍才不会发炎，”她的声音压得低，睫毛垂着，遮住眼里的情绪，“你下次扛钢管戴手套，车间有劳保手套，我给你留了双新的。”
林辰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缠着胶布的食指。那是上周焊电路板时烫的，水泡破了又结疤，胶布上还沾着点锡渣，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想起在画室时，苏晚的手指总是干净的，指甲缝里最多沾点松节油，不像孟晓冉，指腹永远带着洗不掉的机油味，却比谁都懂得怎么把伤口护得妥帖。
“晓雯那边怎么样？”他转移话题，目光越过孟晓冉的肩膀，看向ICU的方向。赵磊还趴在玻璃窗上，军绿色的工装被夜风吹得贴在背上，能看见他脊椎的凸起，像串没穿线的珠子。
“赵磊说她刚才哼了声，”孟晓冉把纱布缠在他手背上，结打在掌心侧，不硌着握东西，“护士说可能是做梦，也可能是想说话。”她顿了顿，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馒头，是从食堂阿姨那匀的，有点硬，“你吃点垫垫，后半夜还要去码头。”
林辰咬了口馒头，渣子掉在工装裤上，他没拍。监护室里的念苏突然动了动，小嘴巴咂了咂，像在找奶嘴。孟晓冉凑到玻璃上看，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很柔和，她的下颌线不像苏晚那么尖，带着点圆润的暖，是常年累月啃硬馒头磨出来的。
“你说她长大像谁？”孟晓冉突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辰的喉结动了动，后腰的疼似乎缓了些。“像晓雯，也像你。”他说这话时没敢看她，目光落在念苏的小拳头的上，“眼睛圆，肯定是双亮眼睛。”
孟晓冉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碘伏棉签差点掉在地上。她慌忙转身去看ICU，赵磊正朝他们挥手，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像朵皱巴巴的菊花。“晓雯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回音，“她刚才睁眼睛了，看了看绿萝！”
两人同时站起来，林辰的后腰猛地抽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孟晓冉伸手扶了把，掌心正好按在他疼处的膏药上。药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像杯没泡开的苦茶，却让她心里莫名一安。
ICU的门开了道缝，护士探出头喊：“家属进来一个。”赵磊踉跄着冲进去，鞋跟蹭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像在跟命运较劲。林辰和孟晓冉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能听见里面晓雯微弱的呼吸声，混着监护仪的“滴滴”声，像首没谱的安眠曲。
“周衍的画展明天开展。”孟晓冉突然说，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外面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片斑驳的光，“阿玲说海报上的苏晚穿蓝裙子，手里的红塔山烟盒捏得变形，像被什么东西烫过。”
林辰的手猛地攥紧，纱布勒得伤口发疼。他想起苏晚的帆布包，里面总躺着半包红塔山，烟盒上沾着红糖渣，是晓雯妈给的红糖罐里掉的。有次他问她怎么总抽这个，她说“这烟劲大，能扛饿”，说这话时她正蹲在画室门口，给孩子们捡滚到泥里的蜡笔，蓝裙子的下摆沾着灰，像朵被雨打蔫的玉兰。
孟晓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往他手里塞了块橘子糖，是白天没吃完的，糖纸皱得像团咸菜。“张姨说苏晚在徐州的杂货铺打过工，帮晓雯妈看店，说她总爱在账本上画绿萝，藤子绕着‘平安’两个字爬。”
林辰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他知道孟晓冉是想宽他的心，可有些伤口，不是糖能捂热的。就像他后腰的伤，孟晓冉的艾草膏能缓解疼，却消不了那道疤，就像苏晚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印记，无论过多久，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带着松节油和红塔山的味道。
赵磊从ICU里出来，眼睛亮得吓人，手里攥着晓雯的手，那只手细得像根葱，指尖还微微蜷着。“她抓着我的手不放！”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手背上的疤被晓雯的指尖蹭得发红，“医生说这是清醒的迹象，再观察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了！”
孟晓冉的眼眶突然就湿了，她别过头去擦，却被林辰看见了。他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掏出苏晚的画册，翻到最后一页——他补画的绿萝藤下，不知何时被孟晓冉用蓝蜡笔添了个小小的太阳，光线歪歪扭扭，却正好照着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码头的王哥来电话了，”林辰合上册子，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说后半夜有批轻货，不用扛，点数就行，给一百二。”他往孟晓冉手里塞了串钥匙，是画室的，“你去我宿舍歇会儿，铺盖是干净的，我早上从医院回来喊你。”
孟晓冉捏着那串钥匙，铁环硌得掌心发麻。钥匙上挂着个易拉罐拉环，是去年孟晓冉编风铃剩下的，被林辰串在上面当装饰。她看着林辰往走廊尽头走，后腰的疼让他步子有点瘸，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却走得很稳，帆布包在身后晃，里面装着给码头王哥的烟，还有晓雯没看完的画册。
夜风吹进走廊，带着外面的潮气，吹得孟晓冉的工装裤猎猎作响。她摸出林辰塞给她的橘子糖，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漫开时，突然想起在电子厂车间，他帮她焊电路板的样子。他的侧脸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胡茬青得发黑，却在锡珠落下的瞬间，眼里有微光在动，像她焊错的那个“等”字上的锡渣，丑得实在，却暖得真切。
ICU的灯还亮着，监护室的念苏睡得安稳，赵磊在里面低声说着什么，像在跟晓雯讲过去的日子。孟晓冉攥着那串钥匙，突然觉得这操蛋的命运再能捉弄，也挡不住点什么——比如晓雯睁开的眼睛，比如念苏咂嘴的模样，比如某个有腰伤的男人，总记得在她焊电路板时，悄悄递过块橘子糖。
她往林辰宿舍的方向走，钥匙在手里叮当作响，像在数着什么。走廊尽头的窗户映着外面的霓虹灯，周衍画展的海报在远处亮着，穿蓝裙子的苏晚站在画中央，眼神空得像口井。但孟晓冉没心思看那井，她知道，林辰后半夜的码头风会很凉，她得早点去给他熬艾草膏，顺便把那双劳保手套找出来，缝补一下磨破的指尖。
生活这杯苦茶，总得有人往里面多放块糖，哪怕甜得发涩，也比空嚼着苦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