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长椅被太阳晒得发烫,林辰往边上挪了挪,后腰贴着墙壁的地方沁出层汗。墙皮早就斑驳了,露出里面的砖石,像老人皴裂的皮肤。他摸出支红塔山,烟盒在裤兜里揣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是赵磊早上塞给他的,说“画画的人得抽点够劲的,不然镇不住心”。
打火机“啪”地窜出火苗,烟纸燃着的瞬间,飘起缕细灰,落在他膝盖的破洞上。牛仔裤是前年夜市买的,右腿膝盖磨出个洞,晓雯用蓝线补过,针脚歪得像爬动的蚯蚓,现在线松了,风灌进去,凉得骨头缝发疼。
“小伙子,借个火。”旁边的老太太探过身,手里捏着支“哈德门”,烟卷皱巴巴的,滤嘴上沾着点唾沫。她的搪瓷缸放在地上,里面的茶水混着药渣,黑得像墨。
林辰把打火机递过去。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打了三次才点燃,吸进去时喉管发出“嗬嗬”的响,像破旧的风箱。“陪床?”她往病房瞥了眼,门虚掩着,能看见晓雯露在被子外的手,手背上的针管连着输液管,液体滴得很慢,像漏不下去的泪。
“嗯,朋友。”林辰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地砖的裂缝里,瞬间灭了。
“我家老头子在里面,”老太太吸了口烟,烟雾从她没牙的嘴里漏出来,“肺癌晚期,医生说剩不下仨月。他年轻时候在徐州挖煤,总说哈德门够劲,能压得住煤窑里的潮气。”她把烟蒂摁在缸沿上,“你朋友这病……也得靠够劲的东西撑着。”
林辰没接话。晓雯刚睡着,呼吸浅得像羽毛,赵磊蹲在床边,握着她没扎针的手,指腹反复她手背上的青筋——那里的血管早就被扎得发硬,像段老化的胶皮管。床头柜上的绿萝又蔫了片叶,是昨晚赵磊不小心碰倒的,花盆裂了道新缝,和原来的旧痕交叉着,像个“十”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孟晓冉从深圳打来的。背景音里有流水线的“咔哒”声,她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杂音,听着发飘:“我表哥说,徐州杂货铺那边确实有个穿蓝裙子的女人,上周买了两斤红糖,说要寄去上海,收件人写的是周衍公司。”
林辰的手指猛地攥紧烟卷,烟丝被捏得发胀。“她没留地址?”
“杂货铺老板说她付了钱就走了,”孟晓冉的声音突然低了,“电子厂的夜班真熬人,昨晚有个女工晕倒了,被抬出去时脸白得像纸,跟晓雯似的。”她顿了顿,“我预支的工资转你卡上了,三千,别让赵磊知道是我寄的。”
电话挂断时,流水线的“咔哒”声还在耳边响,像在数着日子。林辰掐灭烟蒂,烟蒂上的红还没褪尽,被他摁在长椅的木纹里,留下个焦黑的印子。
病房门开了,赵磊走出来,眼白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密。他手里捏着个空药盒,是进口靶向药的包装,上面的外文像串没解开的绳结。“护士说这药得冷藏,刚才去药房借冰箱,看到个女的,背影像苏晚。”
“看清了?”林辰站起来,后腰的旧伤被扯得发疼,是去年帮赵磊搬画架时扭的,阴雨天总像有根针在扎。
“戴着口罩,”赵磊往走廊尽头瞥了眼,药房的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亮着的冷光灯,“但她拎着个帆布包,包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蓝布,跟苏晚那件裙子一个色。”
林辰想起苏晚那件藏蓝色的裙子,领口绣着玉兰花,是她奶奶绣的。去年秋天她还穿着去公园,裙摆扫过草地时,沾了片黄色的银杏叶,她宝贝似的夹在画夹里,说“等晓雯生了孩子,用这叶子当书签”。
“她没跟你说话?”
“走得太快,”赵磊摸出支红梅,手抖得划不着火,“我喊了声‘苏晚’,她头都没回,拐进电梯就没影了。”他把烟塞回烟盒,“医生说晓雯今天能喝点粥,你去买点小米吧,要新米,她现在闻不得陈米的味。”
去菜市场的路上,风卷着梧桐叶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卖小米的老太太正蹲在摊前挑拣,米里的砂石被她一粒粒捡出来,扔进旁边的搪瓷碗,碗沿豁了个口,是上次被城管追时摔的。“晓雯那丫头最爱喝新米熬的粥,”老太太往林辰布袋里装米,“说稠得能插住筷子,她妈在徐州总念叨,说等孩子生了,要熬锅红糖小米粥,给她发奶。”
林辰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晓雯说过,她妈熬粥时总爱往里面扔几颗红枣,说“女人这辈子,就得像这粥,得有点甜才能熬下去”。现在红枣还在徐州的杂货铺,晓雯却连新米的味都快闻不到了。
回到医院时,赵磊正趴在晓雯床边打盹,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她手背上。晓雯的眼睛半睁着,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上积着层灰,像停着只灰蝴蝶。“林辰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刚才梦见苏晚姐了,她蹲在码头抽烟,红塔山的烟圈飘得很远,说要带我们去看海。”
林辰把小米放在床头柜上,小米的金黄在冷光里泛着暖。“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让赵磊扛着画架,我给你们画海。”
晓雯笑了笑,嘴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药沫。“海是蓝的吧?像苏晚姐留下的那支孔雀蓝蜡笔。”她顿了顿,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它刚才踢我了,一下下的,像在跟你们打招呼。”
赵磊猛地惊醒,口水在晓雯手背上洇开个小印子。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太急,带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水洒在药盒上,外文被晕成了团蓝雾。“我去洗洗,”他攥着湿透的药盒,转身往外走,腰弯得像张弓。
林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码头的王哥说过,昨晚有个瘸腿的汉子扛了十吨货,累得在地上爬,手里还攥着张产检单。王哥说那汉子烟抽得凶,红梅的烟蒂扔了一地,像条没尽头的路。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打在玻璃上沙沙响。林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救护车,车身上的红十字在阳光下晃眼。他想起孟晓冉在深圳的电子厂,想起徐州杂货铺的红糖,想起上海周衍公司的收件人,想起那个消失在电梯里的蓝布包——这些碎片像散在水里的墨,慢慢晕开,染黑了整个日子。
晓雯突然哼了声,林辰回头时,看到她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梦里还在跟谁较劲。床头柜上的小米袋被风吹得动了动,袋口露出的金黄,像块没被生活磨暗的光。
走廊里传来赵磊的咳嗽声,混着远处药房的冷光灯声,像支没唱完的苦涩调子。林辰摸出支红塔山,刚要点燃,看到窗台上的绿萝——新叶不知什么时候展开了,叶尖顶着点阳光,亮得像颗没掉下来的泪。
他把烟塞回烟盒,轻轻碰了碰那片新叶。叶子上的绒毛沾着点灰,被他用指尖擦得发亮。
日子还得熬下去,像这小米粥,得慢慢熬,才能熬出点甜。哪怕这甜里,混着药味,混着烟味,混着没说出口的牵挂。
林辰这样想着,拿起赵磊忘在床头的药盒,小心翼翼地展开被水浸湿的包装。外文依然像串没解开的绳结,但他突然觉得,总有解开的那天,就像这绿萝的新叶,总会朝着光的方向,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