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应急灯闪了最后一下，彻底灭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林辰和苏晚裹在中间。雪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描出一道惨白的线，刚好落在苏晚攥紧的手背上——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红痕，像没愈合的伤口。
“冷吗？”林辰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飘，他把棉衣又往苏晚身上拉了拉，衣摆蹭到地上的烟蒂，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晚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他的胳膊，冰凉的。林辰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颤，像寒风里的枯叶。
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赵磊的影子被雪光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晃出来。他手里攥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瓶身被捏得变了形，塑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她醒了，”赵磊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说想喝水。”
林辰起身时，膝盖麻得差点跪倒，他扶着长椅扶手站了会儿，才慢慢走到病房门口。苏晚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影子贴在他的影子上，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晓雯果然醒着，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瓶，一滴，两滴，看得入神。输液管里的药水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像条冻僵的蛇。
“渴了？”林辰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是苏晚昨天带来的，里面的姜汤早就凉透了，杯壁上结着层薄薄的冰。
晓雯没看他，依旧盯着吊瓶：“孩子……是不是真的变成草了？”
林辰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苏晚走过来，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晓雯的手，她的手比保温杯还冰。“是真的，”苏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了什么，“明年春天就长出来，绿油油的，比谁都壮实。”
晓雯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我昨天梦见他了，”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线，“很小很小，像只没毛的猫，抓着我的手指不放……我一松手，他就掉进雪里了，我怎么抓都抓不住……”
赵磊蹲在墙角，背对着他们，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手里的空水瓶被捏得“咯吱”响。林辰走过去，看到他后颈的皮肤被指甲抓出了血痕，一道一道的，像被野兽挠过。
“我去买瓶热水。”林辰拍了拍他的背，转身往外走。
医院的热水间在走廊尽头，门锁坏了，虚掩着。林辰推门进去，看到保洁阿姨正蹲在地上哭，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上面的“肺癌晚期”西个字被眼泪泡得发涨。
“姑娘，”阿姨看到他，赶紧抹了把脸，站起来往出走，“我儿子还在外面等我，说要带我去北京看病……你说，北京的医生能治好吗？”
林辰没说话，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手里的拖把还在滴水，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湿痕，很快就结了冰。
接热水时，林辰的手在抖，水流溅在手腕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的青黑像被人打了一拳，头发乱得像鸡窝，嘴角还沾着点烟丝——是刚才赵磊抽烟时溅上的。
他想起大学毕业那天，夏瑶指着他的画说：“你这画里的人，怎么都没笑的？”那时他还嘴硬，说“生活本来就这样”，现在才知道，不是生活本来就这样，是他把生活过成了这样。
回到病房，晓雯又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像在梦里还在抓什么东西。苏晚坐在床边，用棉签沾着温水，一点点擦晓雯干裂的嘴唇，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赵磊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墙角的空水瓶不见了，地上多了个新的烟蒂，冒着微弱的火星，很快就被从窗户缝里灌进来的雪扑灭。
“我刚才去问护士了，”苏晚的声音很轻，棉签在晓雯嘴角顿了顿，“说住院费还能撑三天。”
林辰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上午去画室，让孟晓冉帮我把那批素描卖了，”他说，“是之前给孩子们画的肖像，家长说愿意出点钱买回去做纪念。”
“能卖多少？”苏晚抬起头，眼睛在雪光里亮了一下，像快要熄灭的星火。
“不知道，”林辰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孟晓冉说能换两箱牛奶，够晓雯补补身子了。”
苏晚没接话，继续用棉签擦晓雯的嘴唇，只是动作慢了些，棉签在晓雯嘴角蹭出点红印，像抹了层淡得看不见的胭脂。
走廊里传来赵磊的声音，很低，在跟谁打电话，断断续续能听到“……工地……搬砖……一天两百……”
林辰走到门口，看到赵磊正靠在墙上，背对着他，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只手捂着腰——他的腰是去年在工地摔的，阴雨天就疼得首不起身。
“你腰能行吗？”林辰走过去，声音很沉。
赵磊挂了电话，转过身，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没事，我跟工头说了，只搬轻的。”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肉包子，“刚才路过早点铺，买的，还热乎，你跟苏晚分分。”
林辰看着那两个包子，突然想起昨天在酒店后巷，周衍扔在垃圾桶里的半盒蛋糕，上面的奶油还没化，是进口的，一盒够买这包子三十个。
“你吃吧，”林辰把塑料袋推回去，“我不饿。”
“吃点吧，”赵磊把包子往他手里塞，“我刚才在楼下看到苏晚妈了，她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估计是来……”
林辰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往病房跑，苏晚妈要是进来，看到苏晚，肯定又要提周衍的事。
病房门没关严，林辰推开门时，正看到苏晚妈站在床边，手里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没盖严，飘出点鸡汤的香味。
“晚晚，”苏晚妈的声音很尖，像指甲刮过玻璃，“我给你炖了鸡汤，快趁热喝了，跟我去见周衍，他说今天就把住院费交了，还说要给晓雯请个护工。”
苏晚背对着门口，肩膀僵得像块石头，手里的棉签掉在地上，滚到苏晚妈脚边。
“我说了不去。”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你这死丫头！”苏晚妈突然提高了声音，保温桶被她踢得晃了一下，鸡汤洒出来，溅在晓雯的被子上，烫得晓雯猛地睁开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你小声点！”林辰冲过去，挡在苏晚和苏晚妈之间，“晓雯刚睡着！”
“我教训我女儿，关你什么事？”苏晚妈指着林辰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一个穷画画的，也配管我们家的事？告诉你，晚晚要是不跟周衍走，别说晓雯的住院费，就是你爸那堆债，也能压得你喘不过气！”
晓雯的哭声突然大起来，像被踩住的猫，赵磊冲进来，把晓雯搂在怀里，对着苏晚妈吼：“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苏晚妈被赵磊的样子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随即又挺首腰板：“我走？我走了谁给你们交钱？你们这群穷鬼，饿死在这都没人管！”她说着，抓起保温桶，狠狠摔在地上，鸡汤洒了一地，油星溅在苏晚的裤脚上，像块难看的污渍。
保温桶滚到林辰脚边，他看到桶底刻着个“晚”字，是苏晚小时候用小刀刻的，她说“这是我的专属桶”。
苏晚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以为我跟周衍走，是为了钱？”她的声音在发抖，“我是想让你看看，你逼我走的路，到底有多难走！”
苏晚妈被她的样子吓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转身往门口走，高跟鞋踩在鸡汤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像在嘲笑什么。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晓雯压抑的哭声和赵磊粗重的呼吸声。苏晚蹲在地上，用手一片一片捡着摔碎的保温桶碎片，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碎片上，像开了朵细小的红梅花。
林辰走过去，想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别碰我，”苏晚的声音很哑，“我脏。”
林辰没说话，蹲下来，和她一起捡碎片，手指很快也被划破了，血珠和她的混在一起，滴在地上的鸡汤里，晕开一小片淡红，像幅没人看得懂的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