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5日，周日。凌晨五点，林辰被冻醒时，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泛着青灰色，像块没烧透的煤。他摸了摸手机，屏幕上显示气温零下二度，难怪被子里像揣了块冰。
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不是锅碗瓢盆的碰撞，而是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林辰裹着外套推开门，看到苏晚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一摞稿子，台灯的光圈打在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
“怎么醒这么早？”她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点未散的困意，手里的红笔在纸上顿了顿，“我改稿动静太大了？”
“不是，冻醒的。”林辰走到窗边，玻璃上结着层薄冰，他呵出一口气，白雾很快在冰面上晕开，“这窗封了胶带也没用，跟没关似的。”
苏晚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陈叔说今天下午来修，他昨天跟物业借了玻璃胶。”她指了指墙角的工具箱，“早上五点就听见他在楼下咳嗽，估计是等不及了。”
林辰想起陈叔佝偻的背，每次收房租都要在楼下站半小时，说“爬楼喘得慌”。他转身去厨房，摸出灶台上的水壶，发现里面是温的——苏晚大概半夜起来添过一次水。
“煮点粥？”他晃了晃水壶，“小米粥，养胃。”
“好啊。”苏晚把稿子往旁边推了推，露出手腕上的表，指针刚过五点半，“赵磊昨天发微信，说晓雯半夜腿抽筋，折腾到三点才睡。”
“孕妇都这样。”林辰往锅里倒小米，水流冲击锅底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我妈说我姐怀孩子时，一晚上能抽五六次筋，我姐夫整宿整宿地给她揉腿。”
苏晚没接话，重新拿起红笔，却迟迟没落下。林辰从厨房探出头，看到她盯着稿子上的某行字出神，眉头微蹙——那行字是“故乡的路，走得越远，越像根勒脖子的绳”。
“写得不好？”他问。
“太好的，”苏晚的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有点扎心。”
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冒泡时，林辰找出手机，给赵磊发了条微信：“晓雯好点没？上午我过去给她带点钙片，药店说孕妇抽筋多半是缺钙。”
过了十分钟，赵磊才回，字打得颠三倒西：“刚眯了会儿，她还睡着呢，你别跑了，我上午去二手车市场，顺便买就行。”后面跟着个哭脸表情，“那车贩子压价太狠，说我那捷达最多值三万五，比买的时候亏了八千。”
林辰看着屏幕，指尖在“要不别卖了”几个字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删掉，换成：“亏就亏点，先把人照顾好。”
苏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晨光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斜照进来，给她的白毛衣镶了圈金边。“赵磊那车，是他爸去世前留给他的，”她的声音很轻，“去年他跟我提过，说方向盘上的包浆都是他爸摸出来的。”
林辰搅动粥的手顿了顿。他从没听过赵磊提父亲，只知道他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总说“家里没人管，自由”。原来每个大大咧咧的笑脸背后，都藏着不敢碰的疤。
粥煮好时，陈叔的咳嗽声从楼下传上来，夹杂着工具箱拖拽的响动。林辰盛了两碗粥，刚要端到桌上，就听见楼下传来争执声，是赵磊的大嗓门，混着个尖利的女声。
“怎么回事？”苏晚走到阳台，往下看了眼，“赵磊跟个女的在吵，好像是……晓雯她妈？”
林辰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抓起外套就往楼下跑，苏晚紧随其后。
单元门口，赵磊正被个穿花棉袄的中年女人推搡，女人的嗓门像破锣：“我就说不让晓雯跟你这穷小子！你看看你住的什么破地方？我女儿怀着孕，你连间暖气房都租不起！”
“阿姨，你别激动，”赵磊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我这就把车卖了，马上换带暖气的房子！”
“卖车？卖车能当饭吃？”女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今天必须带晓雯走！跟你在这遭罪，不如回家找个正经人家！”
“你凭什么带她走？”赵磊的声音在发抖，“晓雯是我媳妇！”
“谁承认你是她男人了？”女人的手往赵磊脸上扇，“没车没房没存款，也配娶我女儿？”
林辰冲过去时，那巴掌刚好落在赵磊脸上，发出清脆的响。赵磊的脸瞬间红了半边，却没躲，只是死死盯着女人：“你打我可以，别骂晓雯！”
“住手！”苏晚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不知什么时候把晓雯扶了下来，女孩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白得像纸，抓着苏晚的胳膊瑟瑟发抖。
“晓雯你看看！”女人指着赵磊的脸，“为了这穷小子，你连妈都不要了？”
“妈！”晓雯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冻硬的水泥地上，“赵磊对我好，我不跟你走！”
“你这死丫头！”女人气得跳脚，伸手就要去拽晓雯，却被苏晚拦住了。
“阿姨，”苏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稳，“晓雯己经成年了，她有权选自己的日子。您要是真心疼她，就该看看她夜里抽筋时，赵磊是怎么给她揉腿的；看看她想吃排骨时，赵磊自己啃馒头也要给她买。”她指了指赵磊冻裂的手，“这手冬天修车冻得流脓，也没喊过一声苦，您说他没担当，可他把能给的都给了晓雯。”
女人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赵磊的眼圈红了，他没想到平时话不多的苏晚，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陈叔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突然咳嗽着开口：“我活了六十多年，见过穿金戴银的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见过住棚屋的小年轻把最后一口粮分着吃。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
晓雯突然往地上一跪，膝盖磕在冰面上发出闷响：“妈，求您了，让我们自己过吧。等孩子生下来，我带他回家看您，好不好？”
女人看着女儿冻得发紫的膝盖，又看看赵磊红肿的脸，最终叹了口气，狠狠瞪了赵磊一眼：“我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还没买房，我必带晓雯走！”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孤硬。
赵磊冲过去把晓雯抱起来，她的腿还在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去医院！现在就去！”赵磊的声音在发抖。
“不用，”晓雯抓着他的手，“我没事，就是吓着了。”她看了眼赵磊的脸，眼泪又涌上来，“疼不疼？”
赵磊摇摇头，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林辰和苏晚没说话，默默跟在后面，看着赵磊把晓雯抱上楼。陈叔站在原地，用拐杖敲了敲冻硬的地面：“这玻璃胶……下午再修吧。”
回到出租屋，小米粥己经凉透了。林辰重新加热时，听到苏晚在客厅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跟出版社预支稿费。
“别预支了。”他把粥端出来，“我刚给周老师发微信，说这个月想多带几节课，周末全天都能来。”
苏晚挂了电话，看着他：“够吗？”
“差不多，”林辰笑了笑，往她碗里放了块红糖，“周老师说有个家长想请私教，教孩子素描，一小时一百五。”
苏晚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帆布包，里面是她攒的零钱，一块五块的硬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二十块，加起来大概有三百多。“这是我平时买菜剩下的，你先给赵磊送去，让他买点排骨给晓雯补补。”
林辰看着那些硬币，边缘都磨得发亮，像被人攥了很久。他想起自己画夹里那张没画完的画——赵磊和晓雯挤在筒子楼的小床上，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投下亮斑。
“苏晚，”他突然说，“等开春了，我们去海边吧。”
苏晚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去海边？”
“嗯，”林辰的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她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就去你画里那片海，看看真的海是不是也那么蓝。”
苏晚的嘴角慢慢弯起来，像被春风吹化的冰面：“好啊。”
小米粥在碗里冒着热气，红糖块慢慢融化，在粥面上晕开浅褐色的圈。林辰知道，三个月后的房子、晓雯的生产费、赵磊的车，还有周衍那边没说清的麻烦，都像这冬夜的寒风，还在窗外盘旋。
但此刻，看着苏晚眼里的光，听着楼下陈叔用玻璃胶封窗的响动，他突然觉得，日子就像这锅小米粥，熬得久了，总会慢慢变甜。
赵磊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哭腔，却很响亮：“晓雯你放心！三个月！我肯定买得起房！”
林辰和苏晚对视一眼，都笑了。晨光透过没擦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在粥碗里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