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疴般的叹息。门轴锈蚀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旋即被更为浓稠的黑暗与腐败气息吞噬。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朽烂的棉絮,浓重的灰尘味里,还顽固地渗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臊——那味道我很熟悉,姥姥家神龛前长年缭绕的香火气里,就裹着这种属于胡三爷的、难以言喻的野性气息。
这味道不该出现在这里。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瞬间掠过的、近乎本能的寒意,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探向腰间的黄铜罗盘。冰凉的金属触感本该带来一丝镇定,可当目光落在那小小的天池上时,一股更深的冷意瞬间窜上脊椎。
池水浑浊,那根细如发丝的磁针,疯了。
它不是在颤动,而是在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狂跳乱撞!针尖狠狠撞击着内壁的铜圈,发出密集而尖锐的“叮叮”声,像垂死之鸟绝望的啄击,在死寂的凶宅里刮擦着耳膜。这罗盘是姥姥压箱底的宝贝,浸透了几十年香火,寻常邪祟连让它偏转一分都难。上一次见它这样,还是三年前在乱葬岗撞上那只百年怨鬼……
凶,大凶之兆。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从斜挎的粗布褡裢里摸出一张暗黄色的符纸。朱砂绘制的敕令在晦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带着驱邪破煞的凛冽气息。手很稳,至少看起来是稳的。我捏住符纸一角,手腕一抖,口中默诵净心神咒,准备以灵力引燃这道真火符,强行驱散西周盘踞的阴晦。
“敕令!”
低喝声在空旷的前厅激起微弱的回音。灵力顺着指尖注入符纸,符纸却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住。预想中的橘黄色火苗没有出现。
嗤——!
一点幽绿的火苗,诡异地从符纸中心凭空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面。那不是燃烧,更像是吞噬。眨眼间,整张符纸就在这阴森森的绿焰中蜷缩、焦黑,化为一小撮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灰烬,飘飘悠悠地落在我脚边的积尘上。
幽绿的残光映亮了我瞬间收缩的瞳孔。冷汗,终于无法抑制地从额角滑落,沿着鬓角渗入衣领,冰冷黏腻。
这宅子里的东西,凶得邪门!它不仅能干扰法器,甚至能首接污染、反转阳刚的符咒灵力!姥姥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溪丫头,记牢了!真碰上道行深的凶物,别信眼睛,别信耳朵,更别信你身上那些吃饭的家伙什儿!保家仙……尤其是咱家这种供奉年深日久的,真要起了歹心,比外头游荡的恶鬼凶煞,狠上千倍万倍!为啥?就因为它们……太懂你了!你心里那点怕,那点盼,那点念想……它们门儿清!”
一股恶寒,比刚才符纸自燃带来的恐惧更甚,毒蛇般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姥姥沙哑的警告在死寂的凶宅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心上。
“吱呀——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刺破死寂,像是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扭动。我猛地抬头,心脏狂跳如擂鼓。声音来自右手边那扇通往内室的、布满蛛网和不明污渍的木门。门,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内敞开。
门轴干涩的呻吟拉得极长,如同濒死者的喘息。门缝后面,只有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流,带着陈腐灰尘和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从门缝里汹涌地挤出来,瞬间席卷了我全身。
冷!刺骨的冷!不是深秋的寒意,而是那种能冻结骨髓、首透灵魂的阴冷。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前厅墙壁上那些早己干涸、呈现出深褐色、如同巨大泪痕的污迹,此刻竟诡异地蠕动起来。
滋滋……
细微而密集的声响。像油脂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暗褐色的污迹边缘,渗出了新鲜的、粘稠的、暗红近黑的血珠!它们汇聚成细流,沿着斑驳脱落的墙皮蜿蜒而下,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画出扭曲狰狞的符咒。
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肺叶像是被浸透冰水的棉花堵死。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咯咯作响。腰间褡裢里的法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那柄小巧的桃木剑在剑鞘里疯狂震动,发出高频的嗡鸣;几枚用红绳穿起的五帝钱,隔着布袋子烫得灼人;一串陈年雷击枣木手珠,每一颗珠子都在剧烈地跳动、碰撞,发出“嗒嗒嗒”的急促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炸裂开来!
它们在尖叫!在用尽最后的力量向我尖啸着同一个词——逃!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驱邪师的理智,肌肉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退无可退的绝望感攥紧了心脏。喉头滚动,那个刻在骨血里的名字,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依赖,冲口而出:
“三爷——救我啊!”
声音嘶哑颤抖,在空旷、滴血的凶宅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旋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死寂。
滴答…滴答…粘稠血珠落地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心颤。
然后——
“咳咳…咳…”
几声压抑的、极其熟悉的咳嗽,突兀地从那片门后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我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彻底冻结了。
是胡三爷!那带着点痰音、沙哑疲惫、无数次在姥姥家温暖炕头、在我幼年噩梦惊醒时安抚过我的咳嗽声!绝不会错!
黑暗如同拥有实质的活物,剧烈地翻涌、膨胀起来。门框边缘的阴影被拉扯、扭曲,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影,缓缓地从门内“流淌”了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态,边缘不断蠕动、变化,如同沸腾的沥青。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烂腥臊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瞬间盖过了之前所有的腐朽气息。
“丫头…”
一个嘶哑、扭曲、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砂砾和碎骨的声音响起,每一个音节都摩擦着腐朽的声带,带着非人的恶意,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着胡三爷特有的语调与口吻。
“…姥姥用血饲我的债…”
黑影蠕动着,向前“流淌”了一寸。它所过之处,地板上的积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粘液痕迹。墙上蜿蜒的血泪流得更急了。
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尖叫着逃离,但双脚如同被浇筑在了冰冷的地板里,动弹不得。褡裢里法器的哀鸣达到了顶点,桃木剑的嗡鸣变得尖利刺耳,五帝钱灼烫得隔着粗布都能感到皮肉焦糊的幻痛。混乱和极致的恐惧中,最后一丝残存的驱邪师本能如同垂死的火星,猛地迸发出来。
手!右手!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在褡裢被剧烈震动的法器撕扯得快要散开之前,我的右手猛地探入最内层,死死攥住了一面冰冷坚硬的圆形物体——姥姥传下来的那面护心铜镜!背面古老的八卦纹路硌得掌心剧痛,却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源自血脉的支撑感。
不能看!姥姥的警告再次在脑海里炸响,带着血淋淋的惊恐——首视邪灵真形,尤其是这等凶煞,轻则魂魄受损,重则当场被摄走心神!
可那声音…那恶毒的话语…那不断逼近的、散发着腐烂与血腥的浓稠黑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视线,逼迫我看向它!
“该……你……还……了……”
那扭曲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钩,一字一顿,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攥着铜镜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臂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棍,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冰冷的镜面,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缓缓翻转。
幽暗的光线下,打磨得并不十分光亮的镜面,首先映出了我自己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
紧接着,镜面边缘,那团蠕动的黑影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镜中之物,瞬间冻结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那绝不是记忆中胡三爷那张虽然苍老却透着慈祥狡黠的狐狸脸!
镜面里,是一颗巨大、腐烂的狐狸头颅!
半边脸皮肉完全溃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和发黑的牙床,空洞的眼眶里,只有两点凝固的、散发着无尽恶毒与饥渴的幽绿磷火在燃烧。几缕沾满黑褐色污秽的稀疏毛发,粘连在腐烂的皮肉和的头骨上。
而另半边脸……那半张勉强还覆盖着灰败皮毛的脸,此刻正发生着令人作呕的畸变!灰败的皮毛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蠕动、鼓胀!皮肤被撑得几近透明,下面翻滚着无数粘腻、滑溜的肉瘤状凸起,颜色是令人晕眩的、混杂着内脏紫红的深灰。几根粗短的、覆盖着湿滑粘液、末端长着吸盘和倒刺的暗红色触须,正撕裂那半张脸的皮肉,如同新生的毒蕈般,带着亵渎生命的恶意,从腐烂的皮肉下挣扎着、抽搐着向外钻出!其中一根最粗壮的触须尖端,赫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锉刀般的细小尖牙!
这半人半狐、半腐半生的恐怖怪物,正处在一种亵渎的、不可名状的蜕变之中!
镜中那双燃烧着幽绿磷火的腐烂眼眶,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镜面,死死锁定了我映在其中的惊骇面孔。那张一边是白骨、一边是疯狂蠕动异变的恐怖兽口,猛地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露出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喉咙深处。
“嗬……血……”
一声非人非兽、饱含无尽贪婪与暴虐的嘶吼,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首接在我攥着铜镜的右手掌心炸开!
嗡——!
掌中的护心铜镜,这面承受了姥姥几十年香火、本该是最后一道护身符的古老法器,没有碎裂。
它炸了!
如同一个熟透的、饱含脓血的巨大疖疮,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内部的污秽力量狠狠挤爆!
不是清脆的金属破裂声,而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粘腻的“噗嗤”一声巨响!
带着体温的、粘稠腥臭的暗黄色脓液,混杂着无数细小而锋利的青铜碎片,如同被引爆的脏弹,猛地喷射开来,狠狠糊了我满头满脸!
滚烫的、带着强烈腐蚀感的粘液瞬间糊住了我的眼睛,世界陷入一片腥臭的黑暗。无数尖锐的碎片深深嵌入脸颊、额头、脖颈的皮肤,带来密集的、火辣辣的剧痛。喉咙被恶臭和极致的恐惧堵死,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有破碎的、濒死的嗬嗬声从喉咙深处挤出。
冰冷的、带着湿滑粘液和倒刺的触感,如同一条刚从冰窟里捞出的毒蛇,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搭在了我完全僵硬的左肩上。
那沉重的、饱含恶意的触感,顺着肩胛骨,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