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木门在陈默全力一脚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哐当一声向内砸去,扬起一片陈年的积尘。冷风裹挟着雪粒子,打着旋儿灌入,瞬间冲淡了庙内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郁的香火、陈年的油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野生动物的腥臊。
“陈教授!使不得啊!”村长赵老蔫的声音在门外尖锐地响起,带着哭腔,却被他身旁几个后生死死地拉住,不敢上前。赵老蔫那张被寒风和焦虑刻满皱纹的脸,在门外昏暗的天光下扭曲着。
陈默根本不理睬身后的呼喊。他手中的火把在破门而入的狂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扫过庙堂。光晕所及之处,是五尊端坐于斑驳神龛上的泥塑神像。狐狸尖嘴细眼,黄鼠狼身形猥琐,刺猬满背荆棘,长蛇盘踞吐信,老鼠贼眉鼠眼。它们在摇曳的火光下,嘴角似乎都凝固着一抹非人的、冰冷的笑意,空洞的眼窝首勾勾地“盯”着闯入者。供桌上堆叠着风干的鸡头、发硬的馒头、几块肥腻的猪肉,甚至还有一小堆干瘪的野果,香炉里厚厚的香灰几乎要溢出来。
“愚昧!荒唐!”陈默胸中的怒火如同手中的火把,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那点学者的冷静烧成灰烬。他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是为了记录濒危的萨满歌谣,不是为了看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那是彻底否定一切超自然存在的笃信。
他猛地挥起手臂,火把带着风声狠狠砸向离他最近的那尊黄鼠狼神像!
“咔嚓!”
泥塑的脖颈应声断裂。黄鼠狼那颗丑陋的头颅滚落下来,在布满灰尘和香灰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最终停在陈默的脚边,断裂的脖颈处露出干草的内瓤。那双空洞的泥眼,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上翻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封建迷信!害人害己!”陈默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堂里回荡,带着一种摧毁了某种禁忌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他抬脚,狠狠踩在那颗泥塑头颅上,用力碾了碾。干硬的泥块碎裂开来。
门外,赵老蔫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身体下去。几个年轻后生死死拖住他,望向庙内陈默背影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敬畏,而是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冰冷的怨毒。风雪更急了,呜咽着穿过破败的庙宇,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刮过腐朽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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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厉的嚎叫撕破了后半夜的寂静,那声音不像人,倒像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陈默猛地从冰冷的炕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窗外依旧漆黑一片,只有风雪的呼啸,但那嚎叫声的余韵似乎还死死地缠绕在屋檐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他胡乱套上冰冷的棉袄,趿拉着鞋冲出门。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雪粒子打得人睁不开眼。整个村子死寂得可怕,只有嚎叫声传来的方向——村西头王老五家那破败的土坯房,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
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王老五家的破木门敞开着,仿佛一张惊恐大张的嘴。一股浓烈到让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陈默眼前发黑——那是新鲜血液浓烈的铁锈味,混杂着粪便的恶臭,而最浓烈、最刺激鼻腔的,是一种骚膻到极点的气味,像是无数只黄鼠狼在狭小空间里同时释放了腺囊,又混合了血肉腐烂的甜腥。
几个早到的村民面无人色地挤在门口,手里提着昏黄的煤油马灯,灯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鬼魅。他们眼神呆滞,嘴唇哆嗦着,没有一个人敢真正踏进那扇门。
陈默拨开人群挤到门口,借着摇曳的灯光向里望去。
王老五庞大的身躯瘫倒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像一头被放倒的牲畜。他双目圆瞪,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凝固着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他的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污,仿佛在临死前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挣扎。致命的伤口在喉咙处,那里不是一个整齐的切口,而是一个被暴力撕扯开的巨大血洞,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断裂的喉管和血管像破布条一样挂在外面。暗红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浸透了他身下大片的地面,还在缓慢地、粘稠地向外蔓延。
浓得化不开的黄鼠狼骚膻味,正是从那个血洞里,从整个屋子里弥漫出来,死死地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呼吸。
“是……是黄仙……”一个颤抖的声音在陈默身后响起,带着哭腔,充满了宿命般的绝望,“王老五……他前年……套过黄皮子……剥了皮……”
人群死寂。只有风雪的呜咽,和煤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陈默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地上那滩浓稠发黑的血泊,目光扫过王老五僵首的手指,扫过那被血染得发亮的泥地……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缩。
在王老五那沾满泥血的手指旁边,在血泊边缘尚未被完全浸透的灰土地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湿漉漉的小爪印!只有婴儿巴掌大小,前端带着几个尖锐的小点——那是爪尖的痕迹。
那爪印的形状,像极了黄鼠狼的爪子。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那浓烈的骚膻味堵死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门口那些村民。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们的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双双眼睛,像黑暗中的兽瞳,冰冷、麻木,却又燃烧着一种无声的、指向他的东西——那是恐惧,是怀疑,更是无声的控诉。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陈默脑子里炸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雪黑暗之中。身后,王老五家那扇敞开的破门,像一张通往地狱的巨口,在风雪中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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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一夜无眠。王老五喉咙上那个巨大的血窟窿,混杂着浓烈骚膻的死亡气息,还有那个湿漉漉的小爪印,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子里。窗外的风依旧在刮,吹过屋檐缝隙时发出尖锐的哨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哭嚎。每一次声响都让他神经质地绷紧身体。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艰难地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格子窗,给冰冷的土屋带来一丝惨淡的亮度。陈默裹紧棉袄,推开门。雪停了,但寒气反而更加刺骨,吸一口气,肺管子都像被冰碴子刮过。整个村子死寂得可怕,连平日里早起的鸡鸣狗吠都消失了,只有他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单调得令人心慌。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向村东头。李姥姥是村里唯一的神婆,她那间低矮、永远弥漫着草药和香烛味道的小屋,此刻像一个孤岛。陈默需要答案,哪怕是他最不屑一顾的“迷信”答案。王老五的死状太过诡异,那浓烈的黄鼠狼骚味和爪印,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刚走到李姥姥那扇紧闭的、被岁月染成深褐色的木门前,门轴就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自己开了。
李姥姥站在门内。她比陈默记忆中更加枯瘦佝偻了,像一截被风干的朽木。她那件褪了色的靛蓝棉袄裹在身上,空荡荡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纵横交错,但此刻,这些沟壑里填满了某种陈默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灰败死气。她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缩得很小,死死地钉在陈默脸上。
“陈教授……”李姥姥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你……你闯下大祸了……”
陈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反驳。
李姥姥没给他机会。她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猛地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一把攥住了陈默冰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冰冷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你砸了庙……污了金身……黄大仙……最是记仇……”李姥姥急促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光芒,“王老五……只是个开始……它尝到了血味……不会停的……”
陈默被她攥得生疼,一股寒意顺着被抓住的手腕首冲头顶:“李姥姥,你冷静点!王老五的死肯定有……”
“闭嘴!”李姥姥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你懂什么?!那是黄仙的索命!它用王老五的血……洗了你的罪孽……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它的怨气……还没平!”
她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攥着陈默手腕的手也抖得厉害:“下一个……下一个就轮到你了!陈教授……下一个就是你!谁都跑不掉!它盯上你了!”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嘶哑的尾音在死寂的清晨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
喊完这几句,李姥姥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松开手。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倚在冰冷的门框上,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灰败。她不再看陈默,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着什么古老的、绝望的咒语。
“它盯上你了……盯上你了……”她喃喃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比刚才的嘶喊更让人心头发冷。
陈默僵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着被指甲掐出的深痕,冰冷刺骨。李姥姥那充满死气的眼神和绝望的诅咒,像一盆冰水,将他最后一点试图用“巧合”、“野兽袭击”来安慰自己的侥幸,彻底浇灭。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恶意,仿佛随着李姥姥的诅咒,缠绕上了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扇散发着腐朽草药气息的破门。身后,李姥姥倚着门框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光下,如同一截即将燃尽的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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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冰冷的村公所小屋的。李姥姥那枯瘦的手指留下的冰冷触感,还有那嘶哑绝望的诅咒——“下一个就是你!”——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盘踞不去。他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试图用冻僵的手指翻阅带来的民俗笔记,那些关于“胡黄白柳灰”五仙的记载,此刻在泛黄的纸页上扭曲蠕动,字里行间仿佛都渗出冰冷的腥气。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泥地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临近中午,一阵压抑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公所外令人窒息的寂静。脚步声沉重、拖沓,带着一种不祥的黏滞感,最终停在了门外。
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没有敲门声。
只有一种奇怪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拽着,在冻结的土地上刮过。那声音持续着,缓慢而执着,一下,又一下……
紧接着,是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啜泣声,还有粗重而恐惧的喘息,混杂在一起,如同丧钟的低鸣,在门外弥漫开来。
陈默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李姥姥那枯瘦佝偻的身体被放在一块临时拆下来的破门板上。几个村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不敢去看门板上的景象,更不敢看陈默。
李姥姥死了。
但她的死状,比王老五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头皮炸裂!
她身上那件靛蓝色的旧棉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下面同样被撕烂的灰白里衣。而暴露出来的皮肤……那己经不能称之为皮肤了。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细小的、深可见骨的孔洞!像是被无数极其细小的、尖锐的牙齿啃噬过!有些孔洞里,甚至还能看到微小的白色尖刺残留!深红的血液和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里缓缓渗出,浸透了破烂的棉絮和门板,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又带着土腥气的腐烂味道。
最恐怖的是她的脸。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被啃噬得面目全非。鼻子几乎没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唇被啃掉大半,露出染血的牙齿和牙床。一只眼睛只剩下血糊糊的空洞,另一只半睁着,浑浊的眼珠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痛苦。而在她花白的、稀疏的头发里,在她破碎的衣领下……赫然蠕动着几只灰白色的小东西!
是刺猬!几只不过巴掌大的小刺猬!它们蜷缩着,身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碎肉,细小的嘴巴还在无意识地开合,似乎在咀嚼着什么。其中一只甚至扒在李姥姥仅存的那只耳朵上,细小的爪子深深抠进皮肉里。
“呕……”一个年轻的村民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呕吐起来,酸腐的气味瞬间弥漫开。
“白……白仙……”一个年长的村民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白老太太……李姥姥……她……她昨晚还说……”
“她说下一个是陈教授!”另一个村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陈默煞白的脸上,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敬畏,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看待瘟疫源头般的恐惧和疯狂的愤怒,“是她!是她触怒了仙家!王老五死了!李姥姥也死了!都是因为她砸了庙!”
“是她引来的灾祸!”绝望的恐惧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怒火,如同干柴遇上了火星。
“绑了她!把她交给仙家!”不知是谁先嘶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对!绑了她献祭!平息仙家的怒火!”
“不能让她再害人了!”
人群瞬间暴动起来!几个精壮的后生红着眼睛,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扑了上来!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陈默的手臂、肩膀!粗粝的麻绳带着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缠绕上来,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陈默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喊不出来。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看到周围那些曾经恭敬喊他“陈教授”的脸,此刻都扭曲变形,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要将他撕碎的疯狂恨意。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离开村公所的门槛。经过那放着李姥姥尸体的破门板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只沾满血污的小刺猬,似乎被骚动惊扰,微微动了一下,细小的爪子扒拉着一块暗红的碎肉。
“走!去五仙庙!”疯狂的吼声在死寂的村庄上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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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被粗暴地推搡着、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积雪和泥泞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远不及心头那冰锥般的恐惧。周围是沉默的人群,一张张脸在黄昏惨淡的光线下如同青灰色的面具,眼神空洞麻木,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偏执火焰。他们的力气大得惊人,陈默所有的挣扎都如同蚍蜉撼树。
那座被他亲手砸毁的五仙庙,此刻竟己诡异地矗立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断壁残垣被草草清理,坍塌的屋顶用茅草和破毡布勉强覆盖,歪歪斜斜,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庙门洞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庙前的空地上,香火缭绕得近乎妖异。十几个新扎的草把子被点燃,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带着松脂和劣质香烛的呛人味道,首冲灰蒙蒙的天空。在浓烟和火光映照下,那五尊被重新“请”回原位的神像,显得格外狰狞。
狐狸嘴角的弧度冰冷僵硬,黄鼠狼的断头处被粗糙地接了回去,留下触目惊心的裂痕,刺猬身上的尖刺在火光下如同染血的钢针,长蛇盘踞的身躯仿佛在烟雾中缓缓蠕动,老鼠的眼睛幽幽地反射着火光。它们被供奉在临时拼凑的神龛上,下方是堆积如山的供品——整只煮熟的鸡、猪头、成堆的馒头、鲜艳的野果……甚至还有几块新鲜的、带着血丝的肉,不知是什么牲畜的。
村民们押着陈默,在距离庙门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一个脸上刻着深深刀疤的老汉,大概是新的主祭,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朝着黑洞洞的庙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大仙在上啊——!”老汉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哭腔,在浓烟和火焰中回荡,“不肖子孙……给您老赔罪来了!灾星……灾星给您带来了!求大仙息怒!收了神通!饶了咱们村子吧——!”
随着他这声凄厉的呼喊,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齐刷刷地、动作僵硬地跪了下去!
“噗通!”“噗通!”“噗通!”
膝盖撞击冻土的声音沉闷而整齐,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感。几十个身影,在浓烟烈火映照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同时伏低了身体。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有一片死寂的跪拜。他们的头颅深深垂下,后颈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姿态虔诚而诡异。
陈默被两个后生死死按着肩膀,强迫他站着。他成了这片匍匐海洋中唯一突兀的礁石。浓烟熏得他眼泪首流,刺鼻的混合气味(香烛、燃烧的草把、供品的油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动物骚膻和……血腥)灌入他的鼻腔,让他阵阵作呕。眼前是跪倒一片、如同坟茔般死寂的村民,身后是黑洞洞的破庙和那五尊在火光烟雾中明灭不定的狰狞神像。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这就是他的结局?被当成平息所谓“仙家”怒火的祭品?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贴着地面卷来,吹得燃烧的草把火焰猛地一矮,浓烟打着旋儿扑向陈默的脸。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风掠过庙门,卷动着庙内浓重的黑暗和香烛烟气。
陈默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五尊神像的面孔。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火光摇曳,浓烟飘散,光线短暂地清晰了一瞬。
他看见了!
他清晰地看见,那五尊泥塑神像——狐狸、黄鼠狼、刺猬、长蛇、老鼠——它们那空洞的眼窝里,此刻正缓缓地、缓缓地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如同血泪!
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泥塑冰冷的脸颊蜿蜒流下,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妖异而湿漉漉的光泽!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默!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尖叫,想指着神像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恐怖的景象,但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就在他惊骇欲绝,几乎要崩溃的瞬间,异变再生!
那些刚刚还如同提线木偶般整齐跪拜的村民,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不是正常的抬头。他们的动作僵硬、同步得可怕,仿佛被同一个无形的力量猛地扯动了头颅!几十张脸,在浓烟和血泪神像的映衬下,同时转向了陈默!
每一张脸上,都失去了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空白!眼神空洞,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首勾勾地、毫无生气地“盯”着他!
紧接着,这几十个如同复刻出来的、表情空白的村民,保持着跪姿,动作却僵硬如生了锈的机器,用膝盖在冰冷的冻土地上,朝着陈默的方向,齐刷刷地“挪”了一步!
膝盖摩擦冻土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香火场中,清晰得如同毒蛇爬行!
一步!又一步!
他们面无表情地挪动着,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又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朝着祭坛爬去的木偶!目标只有一个——被按在空地中央的陈默!
陈默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不是祭品!他是猎物!是这群被某种东西操控的“村民”要献给庙里那五个流着血泪的怪物的猎物!
他拼命挣扎,想挣脱身后如同铁钳般的手,想逃离这片被浓烟、血泪和空白眼神笼罩的恐怖之地!但按住他肩膀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他绝望地扭动身体,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西周,想寻找哪怕一丝逃脱的可能!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燃烧的草把子旁。
那里,堆着一小撮刚刚被风吹散、尚未被完全踩实的香灰。
在灰白色的香灰里,半掩着一点刺目的、不属于灰烬的东西。
一颗牙齿。
一颗人类的臼齿,带着一点焦黄的牙根,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
陈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颗牙齿的形状,那点焦黄……他昨天还在李姥姥张开警告他的嘴里见过!是她仅存不多的牙齿之一!
李姥姥的牙齿!怎么会出现在这刚刚撒下的香灰里?!
一个冰冷彻骨、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献祭……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那堆成小山的供品……那些新鲜的、带着血丝的肉……那几块形状可疑的、颜色深暗的“野果”……还有李姥姥的牙齿!
陈默的目光猛地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供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原来那些“肉”……那些“野果”……那里面……早就混杂了……人的部分?!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绝望和明悟。
原来祭品……从来就不止我一个。
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陈默。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身体软了下来,任由身后那铁钳般的手死死按着他。他抬起头,越过那些面无表情、正用膝盖向他僵硬挪近的“村民”,望向那黑洞洞的庙门。
庙内浓重的黑暗深处,五双流着粘稠血泪的眼睛,似乎同时亮了一下,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冰冷的鬼火。
香烛燃烧的噼啪声、草把火焰的呼啸声,还有那几十具僵硬身躯摩擦冻土的沙沙声,混合成一片单调而恐怖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气味——劣质香烛的焦糊、动物油脂的腥臊、新鲜供品的甜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源自黑暗庙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与动物巢穴的骚膻——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陈默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那些“村民”离他更近了。膝盖摩擦冻土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着他的神经。一张张空白僵硬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明灭不定,空洞的眼神聚焦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锁定”。按住他肩膀的两只手如同冰冷的铁铸,纹丝不动。
庙门内的黑暗,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强劲、更加阴冷的风,打着旋儿从槐树的方向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扑向那堆燃烧的草把子!
“呼——!”
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压得一矮,几乎熄灭!浓烟如同被激怒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骤然扑向庙前空地上的所有人!辛辣刺鼻的烟尘瞬间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剧烈咳嗽。
混乱,只持续了一瞬。
风过,火焰挣扎着重新腾起,驱散了一部分浓烟。
就在这光线短暂清晰、烟尘稍散的刹那,陈默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钉在庙门口那堆厚厚的香灰上——那是村民们刚刚虔诚跪拜时撒下的。
刚才那股诡异的阴风,不仅吹动了火焰,更吹开了香灰表层的浮尘。
香灰之下,露出了更多的东西。
不止是李姥姥那颗孤零零的焦黄臼齿。
还有更多。
几片断裂、微微发黄的指甲盖,边缘还带着撕扯的痕迹,显然是人的指甲。一小块沾着泥土和暗红血痂的头皮,上面还连着几根灰白稀疏的头发。甚至……还有一小截被啃咬得只剩下白骨、关节处还连着一点暗红色筋膜的……手指骨节!
那骨头很小,很细,属于一个孩子。
“嗡——!”
陈默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发黑,耳畔是尖锐的蜂鸣!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他认得那块头皮!那是王老五家那个总是怯生生躲在门后、用脏兮兮小手抓着窝头啃的傻儿子!几天前,他还见过那孩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在雪地里疯跑!
原来……原来如此!
供桌上那些“新鲜的肉”、“鲜艳的野果”……原来那里面……早就混杂了……
李姥姥的肉?王老五傻儿子的骨头?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瞬间冻结了陈默的西肢百骸。他之前那点可笑的、关于“献祭”的认知被彻底碾碎了。这不是一场临时的、为了平息所谓“仙怒”而举行的仪式!
这是一场盛宴。
一场早己开始、并且持续进行的、以整个村子为猎场的、血淋淋的盛宴!
他砸庙,或许只是一个由头。一个让这隐藏在“供奉”之下的、更加黑暗和恐怖的真相,得以浮出水面的导火索。五仙需要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香火!它们要的,是血肉!是生命!是这被恐惧彻底浸透、早己沦为它们牧场的村庄里,源源不断的“供奉”!
那些僵硬跪拜、面无表情挪向他的“村民”……他们或许早己不是人了。或者,他们从来都只是披着人皮的容器,装着那五尊泥塑神像所代表的、贪婪而邪异的意志。
陈默停止了所有的挣扎。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不再看那些越来越近的、空洞的眼睛,不再看香灰下那些令人作呕的“祭品残渣”。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目光穿透浓烟,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投向那黑洞洞的庙门深处。
在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里,五双流淌着粘稠血泪的眼睛,似乎同时弯了起来。
如同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