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遗迹那场混乱和鸡冠蛇的惊吓，像石头砸进死水，波纹总会散，只留下沉底的记忆和说不清的改变。
张昭月手腕上丢了的旧玉镯，她其实记不清哪来的，只是偶尔摸到光溜溜的手腕时，心里会空一下，像丢了个模糊的梦影。
但这点空落很快被更揪心的事盖过去——小石头。
遗迹里他爆发的那股麒麟血的威压，是救了她和解家小少爷，可代价明摆着。回张家那冰窟窿的路上，张昭月就瞧见小石头脸色白得吓人，虽然他腰杆挺得笔首，一声不吭走在队伍边上。
锁链重新扣上，冰冷的死寂又裹住了她。可这回，她心里静不下来。遗迹里那双亮得吓人又迅速暗下去的眼睛，那惨白的脸，像针扎在她心上。
她忘不了他咬破舌尖时那一瞬间的痛楚。
净血堂的罪照受。但被灰衣人押回石牢的路上，她的眼神不再放空，下意识在冰冷的走廊里扫来扫去。
她就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机会来得快。几天后，又得出任务——去张家控制的一个偏山谷，摘一种能压“麟毒”副作用的草药。这活儿相对安全，队伍里又见着小石头了。显然，张家还在使劲榨他那点血脉的价值。
山谷藏在深山老林里，树绿水流，空气干净得像假的。张昭月没心思看景。她的眼睛几乎粘在了小石头身上。
他动作还是利索，对环境敏感得很，总能提前绕开危险。但张昭月眼尖，看出了不对劲。爬陡坡时，他喘气有点急，脑门冒细汗；弯腰摘石缝里一株草时，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眉头飞快地皱紧又松开，快得像错觉。
任务结束，回张家。押她回石牢的路上，有一段拐角挺僻静。张昭月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看见小石头就在前头不远，正一个人往小年轻们住的石洞区走。
眼看他就要拐弯不见了，张昭月猛地停住脚，顶着灰衣人刀子似的目光，用尽力气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小石头！”
声音不大，在这死静的走廊里却格外清楚。
前头的背影猛地钉住了。
小石头慢慢转过身。昏黄的火把光映着他没表情的脸，可那双深眼睛，首首看向张昭月，带着点询问的意思。
张昭月心快蹦出来了。她不敢看旁边灰衣人冷冰冰的眼，豁出去了，飞快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左肩膀——那是她在山谷里瞧见他动作不对劲的地方。
小石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瞅了眼自己的左肩。灰袍子底下，是遗迹里强行爆发麒麟血反噬撕裂的旧伤，加上今天爬高爬低地摘药，伤口早崩开了，只是深色布料盖住了血。
他没吭声，也没动。
张昭月急了。不顾灰衣人警告的低喝，再次用口型无声地、急吼吼地强调：“伤！药！”
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着急，甚至带上了点恳求。
小石头看着她，又扫了眼旁边盯着他的灰衣人。死水一样的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拐角。
张昭月被灰衣人粗鲁地推着往前走，心却沉到了底。他看见了，可他会不会管？就让伤口这么烂着？
回到石牢，冰冷的石头也压不住她心里的焦火。她蜷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缝。时间从来没这么慢过。
不知熬了多久，外面看守换班的动静响了，短暂的嘈杂后，石牢区陷入更深的死寂。
一阵轻得像野猫落地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牢门外。
接着，是锁链被极其小心拨动的、细得几乎听不见的金属摩擦声。
张昭月猛地抬头，心差点撞破胸口！
厚重的石门被推开一条刚够一人挤进来的缝。一个瘦小的影子闪进来，飞快地反手把门虚掩上。昏暗中，那双熟悉的眼睛看向她，带着点……别扭？
是小石头！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粗粗笨笨的小土陶瓶。
“你……”张昭月又惊又喜，刚想开口，被小石头一个“嘘”的眼神堵了回去。他警惕地侧耳听听外面，确认没动静，才快步走到她跟前。
没废话。小石头把那个小陶瓶塞进张昭月手里。瓶子凉凉的，带着土腥味，瓶口用木塞堵着。
然后，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张昭月，动作有点僵地，慢慢褪下了左肩的灰袍。
昏黄的光线下，张昭月倒抽一口冷气！
他瘦削的左肩上，一道寸把长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红肿发亮，深得能见骨头！伤口周围还有好几块青紫的淤伤，明显是遗迹反噬的内伤！暗红的血正从撕裂的口子里慢慢往外渗，染红了周围的皮肉和衣服！而他一路走来，哼都没哼一声！
巨大的心疼瞬间淹了张昭月！她手抖着拔开瓶塞。一股浓烈又清苦的药味散出来。是张家常用的金疮药粉。
她小心翼翼把药粉倒在手心，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宝贝。冰凉的药粉沾到滚烫红肿的伤口边时，小石头瘦小的身子极轻微地抖了一下。
张昭月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屏住气，用手指蘸着药粉，一点一点、轻得不能再轻地抹在狰狞的伤口上。她能感觉到手下肌肉绷得死紧，还有压抑的颤抖。
“疼……就哼一声。”她一边抹，一边用气声低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抖和柔，“伤了……要说……别死扛……”
小石头背对着她，没回应，只有稍微急点的呼吸暴露他不是没感觉。他死寂的眼睛盯着冰冷的石墙，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重重的影子。
张昭月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她的动作有种无师自通的细致劲儿，也许是脑子里那些现代知识的碎片在帮忙。她尽量避开最深的创口，先抹边缘溃烂红肿的地方，让药粉盖严实。当药粉碰到最深那处翻开的血肉时，她感觉小石头猛吸一口气，身体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
“忍忍……快了……”她低声安抚，手指的动作更轻了，像在哄一只受伤的小兽。
总算，药粉盖满了整个伤口。张昭月撕下自己灰袍里衬最干净的一角，小心地给他包扎好。动作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肩胛骨硌手的轮廓和冰凉的皮肤，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包好了，小石头默默地拉上衣袍，盖住了伤口和布条。他转过身，看向张昭月。
昏暗的光里，两人目光再次撞上。
张昭月眼里是还没褪干净的心疼、担心，和包扎完后的松快。
小石头看着她，那双死水般的眼底深处，翻腾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忍痛的劲儿，有露出伤口的不自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快把他压垮的……依赖？信任？或者是一种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叫“被人当回事”的陌生暖流。
他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以后尽量别受伤了……明明疼的是他，可她看着比他还难受……他不想她难受，她自己的日子己经够难了。他会帮她的……他想。
“以后…教你点…防身的。”说完，他不再停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飞快地闪出了石牢。
石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石牢里，又只剩张昭月一个。听到他的话，她心里苦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这暗无天日的日子，要不是遇见他，真不知道靠什么撑下去……
空气里还飘着清苦的药味和她指尖沾着的、小石头那点淡淡的血腥气。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粗笨的小陶瓶，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道狰狞的旧疤。
冰冷的疤，温热的药，疼和香混在一起。
在这绝望的石牢里，他们互相舔着伤口，成了彼此唯一的药。
他不只是她要守着的那点光了，也成了她在这无边黑夜里，唯一能摸到的、带着点温热气的依靠。
而她那句无声的“疼……就哼一声”，像一道细微的暖流，悄悄融着他心口那块冻了太久的冰。
张昭月把小陶瓶紧紧攥在手心，像握着从深渊里捞出来的一颗带血的星星。她知道，下次任务，下下次，只要有机会，她还会这样等他，给他看伤，给他上药。
因为在这冰冷刺骨的世界里，这是他们之间，最沉默也最暖和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