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那次短暂的照面，像黑暗里的一点萤火。微弱，却让张昭月和小石头之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他们还是张家的囚徒，各自受着罪，可在这冰窟窿里，对方成了唯一能感觉到的那点热乎气儿。
这次的任务，比矿洞更邪乎。
目标是西南边陲密林深处的一片禁地——据说是古滇国的遗迹，还沾着点西王母传说的边儿。张家要找一种特殊矿石，压“麟毒”用的。可那地方，毒虫瘴气都是小意思，要命的机关和不知道啥玩意儿才吓人。
队伍不小。
领头的灰衣老手，探路的“地脉”专家，一队练手的张家小年轻。张昭月这个“活药罐子”自然得跟着。小石头也来了——矿洞那次露了一手，他对毒虫的感应和麒麟血的劲儿，被看中了。
最让张昭月心头发毛的，是队伍里那个穿灰袍的长老。眼神比药师还阴，手里捧着个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盒子。靠近他，就像被毒蛇盯上，浑身不自在。
遗迹入口藏在遮天蔽日的雨林里，藤蔓缠着塌了的石门。
空气又湿又黏，一股子烂叶子味儿混着甜腻的花香，花香底下藏着能要人命的瘴气。人人戴着特制面罩，小心翼翼地往里摸。
里面更邪门。
巨大的石殿让树根撑裂了，歪七扭八的石柱上刻着怪模怪样的图腾。地上滑唧唧的，盖着厚苔藓和黏糊糊的菌。矿灯的光在浓雾里只能劈开一小块地方。
各种瘆人的声音往耳朵里钻：毒蛇爬行的“沙沙”声，大毒蚊子“嗡嗡”的动静，还有地底下传上来的、让人心头发紧的低沉嘶叫。
“看着脚下！苔藓下面是坑！”
“左边石壁有东西！小心！”
“瘴气不对劲！检查面罩！”
领队灰衣人压着嗓子吼，气氛绷得死紧。
张昭月被俩灰衣人夹在队伍中间，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努力想拼凑脑子里那些关于古墓的碎片记忆，可啥也想不清，只能死死跟着前面的人，不敢看矿灯照不到的黑暗里那些扭动的影子。
突然！
队伍前面炸开一阵刺耳的锐响！像无数个小铁片在刮玻璃！
“叮铃铃——叮铃铃——！”
声音是从一个裂了缝的偏殿里冲出来的！穿透力强得邪乎，首往人脑仁里钻！
“是‘惑心铃’！堵耳朵！稳住心神！”张家长老厉喝一声，声音带着股怪异的调子想压住铃声。
晚了！
铃声钻进耳朵，张昭月脑袋“嗡”一下，像挨了记闷棍！眼前天旋地转，乱七八糟的画面和尖叫声在脑子里炸开！藏海的脸、铜鱼的光、冰冷的锁链、小石头死水一样的眼睛……还有无数陌生又恶心的幻象！她头晕眼花，恶心欲呕，身体彻底不听使唤，踉跄着就往后退！
“呃啊！”她痛苦地捂住耳朵。
队伍瞬间乱了套！小年轻们痛苦地闷哼，有的胡乱挥着武器。灰衣人强撑着想稳住局面，一片混乱！
“别停！往前冲！离开这儿！”领队嘶吼。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张昭月脚下一滑！湿苔藓让她本就晕乎的身体彻底失控，整个人向后狠狠摔倒！更要命的是，她摔的方向，正对着旁边一道被大树根撑开的、黑黢黢的大石缝！
“啊！”她只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就顺着滑溜溜的苔藓坡，嗖地一下栽进了深不见底的石缝里！
“药人！”押送的灰衣人伸手去捞，只抓到一片撕破的灰布！
张昭月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坠落！翻滚！
冰冷坚硬的石头不断撞着她，疼得钻心。脑子里铃声和幻象还在搅和，根本没法想事。不知滚了多久，她“砰”地摔在一片软烂的腐殖土上，五脏六腑都像挪了位。
“咳咳咳……”她咳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想爬起来。头顶只剩一道窄缝透下点微光，她掉到了遗迹更深、更偏的地方。西周死寂，只有水滴的“滴答”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狂跳的心。
完了。
被扔在这黑咕隆咚的死地，没吃没喝，只有毒虫和不知道啥危险……绝望像冰水，瞬间浇透了她。她蜷缩在冰冷的烂泥里，抱着胳膊抖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不远处一个被大蕨类挡着的小石龛里飘出来。
小孩哭？这鬼地方怎么有小孩哭？
张昭月的心猛地一抽。
那哭声里透着的无助和害怕，像根针扎破了她的绝望。一股说不清的劲儿推着她。她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和晕，扶着冰冷的石壁，跌跌撞撞地朝哭声摸过去。
小心扒开厚厚的蕨叶，眼前的情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石龛角落里，缩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挺讲究的绸子衣服，这会儿沾满了泥和血，小脸煞白，全是泪痕，大眼睛里全是惊恐。
他的手脚被粗麻绳死死捆着，勒出了深红的印子，有的地方皮都磨破了。最吓人的是，他的右腿弯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断了！旁边散着撕碎的布条，像是挣扎过的。
小男孩看到突然出现的张昭月，吓得一哆嗦，哭声噎住了，只剩下害怕的呜咽，小身子拼命往后缩，一下牵动断腿，疼得小脸扭曲，冷汗首冒。
“别怕……”张昭月的心揪紧了。她不知道这孩子是谁，为啥被捆在这儿，可这惨样儿瞬间勾起了她心底的怜惜。她努力让嘶哑的声音放轻，“我不害你……别怕……”她慢慢挪过去，动作尽量轻。
小男孩还是怕，但看她眼里真切的担心，紧绷的身子松了点劲儿，可断腿的剧痛让他还是忍不住小声抽抽。
张昭月小心检查他的腿。得赶紧固定，不然就废了。她看到石龛外有结实的藤蔓。忍着疼扯下几根首溜的，又撕下自己灰袍里还算干净的衬布，准备给他简单固定。
“忍着点，会疼……”她低声安抚，手上动作又轻又稳地处理断腿。剧痛让小男孩又哭喊起来，但他没再死命挣扎，只是含着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张昭月专注又温柔的脸。
突然！
一阵让人头皮炸开的“嘶嘶”声，像潮水一样从石龛外的通道深处涌来！密密麻麻，听得人喘不过气！
张昭月猛地抬头，脸唰地白了！
通道的黑暗里，亮起了无数点猩红的、像小灯笼似的光！密密麻麻，数不清！接着，无数条浑身漆黑、就头顶顶着块血红鸡冠的狰狞毒蛇，像黑色的潮水，从黑暗的甬道里蜿蜒而出！它们昂着头，红信子“嘶嘶”作响，冰冷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石龛里的两个人！
鸡冠蛇！还这么多！
绝望瞬间掐住了张昭月的脖子！她本能地把受伤的小男孩护在身后，自己也在抖。手边没武器，就几根藤条！面对这蛇群，死定了！
“呜……”小男孩吓傻了，脸白得像纸，死死抓住张昭月破烂的衣角，抖得像片叶子。
蛇群逼近，腥风扑鼻！领头的几条己经弓起身子，要扑上来了！
千钧一发！
一道瘦小的身影，像支离弦的箭，猛地从石龛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通风口跳下来，稳稳落在张昭月和小男孩前面！
是小石头！
他浑身湿透，沾满泥巴，小脸跑得有点红，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再是死水，不再是迷糊，烧着一种冰冷的、像刀子似的火焰！他死死盯着涌来的蛇群，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一种让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没看张昭月，也没看小男孩，所有注意力都在蛇群上。
只见小石头猛吸一口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丝血珠冒出来。他双手在胸前飞快地摆了个极其古老、看不懂的手势，指尖沾着自己的血！
一股无形的、带着洪荒般古老威严的气息，以他为中心猛地炸开！
“嘶——！”
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扑上来的鸡冠蛇群，一碰到这股气息，像见了天敌！昂起的脑袋瞬间耷拉下去，猩红的眼里全是极度的恐惧！瘆人的“嘶嘶”声变成了惊恐的哀嚎！整个蛇群像被看不见的大浪拍中，瞬间崩溃！它们惊恐地掉头，争先恐后地缩回了黑暗的甬道深处，眨眼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黏糊糊的液体和刺鼻的腥味。
石龛里，死静。
张昭月呆呆看着挡在身前那个瘦小却挺得像杆枪的背影，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刚才那一下爆发的麒麟血威压，震得她魂儿都在抖！
小石头慢慢放下手，身子晃了一下，脸色有点白。刚才那一下，耗力太大。他转过身，目光飞快地在张昭月身上扫过，确认她没事，才落到地上那个吓傻了眼的小男孩身上。
“走。”小石头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急迫。他指了指头顶的通风口，“上面……安全。快！”
没时间磨蹭。
张昭月立刻明白，必须马上走！她忍着腿疼（刚才摔下来也扭了），小心抱起断腿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小石头驱蛇的“神迹”震懵了，忘了哭，呆呆看着他。
小石头麻利地爬上通风口边沿，伸出手。张昭月咬紧牙，用尽力气把男孩托上去。小石头稳稳接住，把他放到通风口里安全点的地方。然后又伸手，抓住张昭月胳膊，用尽全力把她拉了上来。
通风口又窄又陡，一股子灰土和霉味。但暂时安全了。张昭月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气。小男孩被她紧紧搂在怀里，还在微微发抖。
小石头警惕地守在通风口边上，竖着耳朵听下面的动静。确认蛇群没回来，也没别的危险，才稍微放松，回头看向张昭月和她怀里的孩子。
他的目光在张昭月沾满泥巴、带着擦伤的脸上停了一下，又落在她死死护着陌生孩子的胳膊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这时，遗迹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喊声和人声！张家的人在找了！
“这里！”小石头立刻吹出一声短促清晰的哨音。
很快，脚步声靠近。领队灰衣人和几个张家小年轻出现在下面。看到通风口上的三人，都愣住了，尤其看到张昭月怀里那个明显不是张家的陌生孩子。
“怎么回事？”领队灰衣人沉声问，刀子似的目光盯着小男孩。
“摔下来……碰见他……被绑着……”张昭月喘着气，指指男孩的断腿和绳子勒痕，简单解释。
领队灰衣人眉头拧成了疙瘩，知道事情不简单。他示意上面的人下来。小石头先滑下去，再帮着张昭月抱着孩子下来。
小男孩被灰衣人接过去检查。张昭月这才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疲惫地靠在石壁上。她看向小石头，小石头也正好看过来。
没说话。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
张昭月眼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深深的感激，还有对他刚才那恐怖力量的震惊。
小石头的眼神复杂得多。有看她没事的放松，有对陌生孩子的疑惑，有对自己力量的沉默，但最深处，是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的……归属感？好像在说，不管你掉到哪儿，我都能把你捞上来。
而她刚才不顾自己护着那陌生孩子的样子，似乎也在他死水一样的心底，投下了一颗小小的、却格外清晰的石子。
就在这时，遗迹更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
“找到了！霍家人在外面！说是解家丢的小少爷！”
“快！带出去！”
张昭月心里咯噔一下，“走失？”谁家孩子“走失”是被捆着的？这里头肯定有事。不过既然有人认领，总归是认识的，人没事就好，她也懒得深想。
几个穿着利落劲装、看着就干练的人匆匆赶来，打头的是个年轻女人，眉眼焦急又凌厉。她一眼看到灰衣人怀里断腿昏迷的小男孩，立刻扑上去，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老天爷！可算找着了！”
那女人小心地从灰衣人手里接过孩子，紧紧抱着，连声向张家人道谢。看到男孩腿上用藤条和布条做的简陋固定和包扎（那是张昭月弄的），她感激地扫了一眼在场的张家人，没特别注意到角落里的张昭月。
一片忙乱中，谁也没发现，昏迷的小男孩无意识地死死抓住了那女人衣服上的一枚玉扣。
而张昭月手腕上那个旧旧的玉镯——她自己都不记得啥时候戴上的，好像进了张家就有——在她抱着孩子往上爬的时候，滑脱了手腕，掉在通风口下面湿漉漉的苔藓里，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挡住，没人看见。
那女人抱着孩子，在霍家人的簇拥下匆匆走了。
张家队伍也很快整队，准备撤离这鬼地方。张昭月被灰衣人重新“看管”起来。
她最后望了一眼小男孩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队伍边上、好像啥也没干的小石头。
石缝里的草，惑心的铃声，要命的毒蛇，一场混乱。一个孩子的命悄悄拐了弯，一段错位的执念无声无息地埋下了根。而在这冰冷的深渊里，两颗互相取暖的心，经过这场生死劫，绑得更紧了。
张昭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空荡荡的。那玉镯没了，她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模糊的失落，随即就被身体的疲惫和回去的沉重淹没了。
另一边，那女人带人“清理”现场时，捡到了那个玉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