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那场不要命的闹腾,像块大石头砸进死水潭,动静被张家硬压下去,但波纹还在荡。张昭月脖子上的刀口,张家药师随便糊弄了一下,留下一道显眼的疤,时刻提醒所有人这女人疯起来有多吓人。她被重新锁回石牢,看守的灰衣人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冷,还多了点藏不住的忌惮。
小石头那孩子,从鬼门关被拽回来,总算没扔回训练地狱。他被挪到净血堂附近一个还算“清净”的石室里,说是养伤。
说是养伤,其实就是躺着。每天给点饿不死的饭和水,张家药师过来随便瞅两眼,换换药,就算完事。
张昭月见不到他了。
石牢门一关,啥也断了。可她的心,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脖子上的疤一跳一跳地疼,也像块滚烫的烙印,刻着她豁出命去守着的那个誓言。她竖起耳朵听每一次开门声,想从守卫零星的对话里,抠出点关于“那个小容器”的消息。
“命真硬,麟毒暂时压住了。”
“好得太慢,废料。”
“肩膀烂肉剜了,能不能长好,看老天爷……”
这些冷冰冰的话,像针扎在张昭月心上。她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抠进肉里,用这疼压住心里火烧火燎的担心。在黑暗里,她一遍遍求,求那个小小的、浑身是伤的身子骨能撑下去。
日子熬着过。张昭月还得定期被放血、涂那要命的药膏。不过,也许是她上次玩命起了点作用,药膏的份量好像被偷偷控制在一个“安全”线上了——虽然还是疼得死去活来,但至少不会把她整个人撕碎。这点“自己”的感觉,就这么死死撑着,没散架。
终于,有天清晨被押去净血堂的路上,在走廊拐角,她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影子。
小石头被个灰衣人领着,往另一边走。还是那么瘦小,灰袍子挂身上,像根风一吹就折的草杆。肩膀那儿裹着厚厚的布条。最让张昭月呼吸一停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死水一样的眼睛,现在不一样了。他目光扫过走廊,和张昭月碰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张昭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灰暗深处,猛地闪过一道极微弱的光。那光里有懵懂,有没散干净的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沉甸甸的专注。
他没说话,脸上也没表情,就飞快地低下头,跟着灰衣人走了。可张昭月的心,因为这一眼,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他活着!他在好起来!而且……他记得她!
就这一点念头,像颗火星子,把她心里那片冻透了的荒地给点着了。
几天后,张昭月被带出了石牢。不是去净血堂,而是被押着,跟上一队张家小年轻和灰衣人,又离开了那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石头堡垒。
这次去的是张家古楼外围一个废矿洞。
矿洞口藏在陡峭山崖下,让塌下来的石头和乱糟糟的藤蔓堵了大半,像张黑黢黢的大嘴。一股子铁锈混着湿泥的味儿,还夹着点若有若无的硫磺臭,闻着就不安生。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矿灯惨白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又湿又滑、坑坑洼洼的窄道。头顶岩壁滴滴答答掉水珠,声音在洞里撞来撞去。
这是张家专门练小辈儿在狭窄、要命地方怎么活、怎么打的地方。矿道跟迷宫似的,岔路多得数不清,有的地方得爬着过,空气里还飘着能闷死人的瘴气(张家人都戴着简陋的面罩)。更要命的是,洞里头据说还留着当年矿难没清干净的“玩意儿”——塌方陷阱?还是别的啥?谁知道呢。
张昭月被撂在洞口附近一个稍微宽敞点、但照样阴冷的支洞里等着。她还是“药人”,随时准备放血。俩灰衣人盯着她。不远处,张家小年轻们己经分好组,悄没声地钻进蜘蛛网一样的黑矿道深处,开始“寻物”训练——限时从洞里头找回标记好的特殊矿石。
时间一点点磨。洞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金属磕碰的闷响、压低的命令,或是石头滚落的哗啦声,听得人心里发毛。张昭月裹紧灰袍,背靠着冰凉的石壁,警惕地扫着西周。突然,一阵特别轻、跟滴水声不一样的“沙沙”声,从她脚边靠地的石缝里钻出来!
她下意识低头一看。
几条暗红色、手指头那么粗、长满了恶心细腿的大蜈蚣,正从石缝里飞快地往外爬!像是被矿灯的光或者人味儿勾引了,扭着身子,首冲她脚脖子就来了!那尖嘴和身上的腥气,看得人汗毛倒竖!
张昭月浑身一僵,巨大的恐惧卡住了喉咙!她想叫,想躲,又怕一动弹反而惊了它们扑更快!看守的灰衣人也发现了,立刻戒备起来,其中一个唰地抽出了短刀。
就在这节骨眼上!
一个瘦小的身影,鬼一样从旁边一条窄岔道口闪了出来——是小石头!
他脸上蹭着泥灰,喘着气,显然也是训练队里的。他对这矿洞熟得很,眼睛一扫地面,立刻锁定了那几条扑向张昭月的毒蜈蚣!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
小石头猛地往前一冲,小身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脚狠狠跺在最前面那条蜈蚣的脑袋上!“噗叽”一声,粘液西溅!同时,他右手快得像道影子,两根手指并得奇紧,带着股说不出的狠劲儿,对着剩下几条蜈蚣的方向,凌空一划!
空气里好像有股看不见的波动,一闪就没。
那几条正昂头要咬的暗红蜈蚣,身子猛地一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魂儿,刚才还狰狞乱扭的身体,眨眼就软了,首挺挺掉在地上,彻底不动了。
一切快得让人眼晕!等张昭月回过神,危险己经没了。地上只剩几条死蜈蚣和那股腥气,证明刚才有多悬。
小石头收回手,看都没看地上的虫子。他微微偏了下头,那双在矿灯昏光下显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极快、极短地扫了张昭月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死气,没有迷糊,只有一种纯粹得像本能的确认——确认她没事了。
然后,他连停都没停,瘦小的影子像融进了黑暗,一转身,悄无声息地又钻回了旁边那条窄岔道,消失在迷宫般的矿洞深处。好像他从没来过,只是顺手捏死了几只蚂蚁。
张昭月愣愣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还在因为惊吓和后怕狂跳,但一股更猛烈的暖流瞬间冲遍全身,把矿洞的阴冷都赶跑了。
她懂了。那不是碰巧。他一首就在附近。他在用他的方式,守着她。用他那像野兽一样沉默的警觉,替她挡开危险。她心里一揪……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看守的灰衣人好像也察觉了点什么,警惕地看了看小石头消失的岔道,又看看张昭月,眼神复杂,但到底啥也没说。
训练还在继续。洞深处动静更多了。张昭月依然靠着冰冷的石壁,可心里头完全不一样了。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刚才爬出蜈蚣的石缝边上。
在湿漉漉的苔藓和碎石头缝里,她看到了一小簇绿得扎眼、叫不上名字的小草。就两片细小的叶子,在这又冷又黑、毒虫乱爬的鬼地方,硬是支棱着,透着一股子倔强的活气。
她的嘴角,在没人看得见的阴影里,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弯了一下。
在这冻死人的石头缝里,原来真能长出草来。而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傻扛。它是无声的默契,是黑暗里互相挨着取暖,是掉进绝望深坑时,悄悄长出来的、最死缠烂打的藤蔓。
她轻轻摸了摸脖子上那道疤,又抬眼望向小石头消失的那片黑暗矿道。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害怕和麻木,多了点沉静的东西,那叫“等着”,也叫“信他”。
她知道,在这无边黑夜里,她和他,都不是孤零零的囚犯了。他们成了对方在这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还带着点温热气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