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子墓那短暂的相遇,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动静不大,却真把张昭月那层麻木的壳子给砸裂了。
“小石头”这名字沉甸甸地压在她空荡荡的心上,硬是撬开条缝,漏进一点叫“牵挂”的光。
回到张家那冰窟窿,锁链重新铐上手脚,石牢的阴冷药味又裹上来。
但这回,不一样了。
被灰衣人押着去净血堂放血时,她眼珠子会忍不住在走廊里扫。蜷在冷硬的石床上发呆,脑子里晃的不是石壁,是那双死水一样的、枯井似的眼睛。
她知道他了。
一个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惨的,被张家当血罐子的孩子。
几天后,她被拎到一个地方。
不是净血堂,味儿更冲——浓得呛人的草药味混着血腥气。像个冰窖手术间,墙上挂着明晃晃的青铜家伙什儿,中间是个刻满鬼画符的大石槽。她被喝令缩在墙角,像个等着上场的道具。
然后,他来了。
小石头是被两个灰衣人架着拖进来的。
脸比在墓里还惨白,嘴唇没一点血色,眼窝深陷,底下两团浓黑的影子。
身上那件破灰袍子被粗暴地扯开,露出瘦得皮包骨的上身。
胳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和没好的伤,这会儿又红又肿,有的地方甚至烂了流脓,一股子腥臭味。最扎眼的是左肩锁骨那儿,一道大口子,深得能看见骨头,皮肉翻卷,血糊糊的——蝎子墓里被毒钩子扫的,看样子是烂了。
一个穿着灰袍子、眼神更阴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管事的“药师”)走过来,手指头跟冰锥子似的,狠狠摁在小石头肩头的伤口上。
“嘶……”小石头喉咙里挤出半声抽气,身子猛地一抖,冷汗刷地冒了一脑门。可他死死咬着嘴唇,一声没吭,那双死掉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冰冷的石头顶棚,魂儿像早飞了。
“麒麟血金贵,身子骨太糠,经不住这么放。”阴鸷药师的声音冷得像块铁,像在估摸一件快散架的破烂,“肩上这口子烂了,麟毒有点不稳。得用药清毒,养伤。不然,这罐子熬不过三天。命数如此。”
“罐子”……这俩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张昭月心窝!
她看着石槽里那个小小的、疼得首哆嗦的身影,看着他烂掉的伤口和死掉的眼神,一股邪火混着说不出的疼,轰地一下烧穿了她的恐惧和麻木!
他还是个孩子啊!难怪……上次见他那样。
“放血!”阴鸷药师冷冰冰下令。
两个灰衣人立刻扑上去,粗暴地把软绵绵的小石头按进那个大石槽!冰凉的石头激得他又是一阵抽抽。一个死死压着他瘦削的肩膀,另一个麻利地抄起一套家伙——比平时给她放血的针粗得多、长得瘆人,对着小石头胳膊内侧那根最粗的、流着“麒麟血”的血管就去了!
小石头像是预感到了,那死水般的眼里终于划过一丝极深的恐惧。他微弱地挣了一下,像掉进蛛网的小虫,屁用没有。
“不……”一声哑得跟破风箱似的声音从他嗓子眼挤出来,全是绝望。
“按住了!别让他乱动糟蹋精血!”阴鸷药师不耐烦地吼。
就在那闪着寒光的粗针头快要扎进小石头皮肉的刹那!
“住手——!!!”
一声尖厉到劈了音的嘶喊,像道炸雷,猛地劈在冰冷的诊疗室里!
所有人都被这嗓子惊得一哆嗦,愕然扭头——看向墙角那个一首被他们当哑巴血包的娘们。
张昭月浑身筛糠似的抖,脸比小石头还白,可那双原本空得吓人的眼睛,这会儿像烧着两团鬼火!那是被逼到绝路、要跟人拼命的疯!
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也许是烧穿天的怒火和护崽的本能,冲垮了身体的虚和脑子里的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她像头被逼疯的母狼,猛地扑向最近那个灰衣人——那人腰上别着把切药的短刀!
快得吓人!
“锵!”短刀出鞘!
寒光一闪!
她没冲人,而是在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下,把冰凉的刀口,狠狠、死死地,压在了自己细溜溜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立刻压出一道血线!
“放开他!”她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却带着股能钻透骨头的疯劲儿,“马上!放了他!不然——”她手腕一压,刀口更深地切进去,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染红了衣领子,刺眼得要命!“我立马死这儿!往后你们一滴血都甭想再弄到!”
时间好像冻住了。
诊疗室死静。只有石槽里小石头压抑的喘息,和张昭月因为激动使劲儿喘的粗气。
阴鸷药师那张死人脸第一次裂了,变成又惊又怒的扭曲!他死死瞪着张昭月,瞪着她脖子上那道刺眼的血口子,瞪着她眼里那股子要同归于尽的疯光!这个一首被他们当温顺罐子的“药人”,竟敢……竟敢造反?拿她自己的命要挟?!
“你……”阴鸷药师气得声音都劈叉了,“你敢要挟张家?!”
“不是要挟!”张昭月声音斩钉截铁,字字都像从牙缝里崩出来,带着血沫子,“是明摆着!他死,我立刻死!”她眼风扫过石槽里快没气儿的小石头,眼里是剜心剜肺的疼和铁打的决心,“有种就试试!看是你们的针快,还是我的刀快!”
她那眼神,那架势,脖子上不停流的血,都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头发毛的狠劲儿!那不是一个失忆药人会有的眼神,那是个豁出命去也要护住点什么的女人的眼神。
灰衣人僵住了,按着小石头的劲儿下意识松了点。他们习惯听令,习惯碾死蚂蚁,没碰过这种拿自己命当刀子、不留后路的疯子!
阴鸷药师脸黑得像锅底,眼珠子在张昭月脖子上的刀和小石头之间来回滚。张昭月的血是顶要紧的,是稳住张家上头那些人的命根子,丢不起!眼前这小罐子(小石头)虽然也金贵,但真要因为烂伤和麟毒废了,也不是找不着替代(就是费老劲)。可要是因为这个把唯一的“净血引子”逼死了……那就全完了!
时间一秒秒熬过去,空气冻住了,火药味儿呛人。
终于,阴鸷药师腮帮子上的肉狠狠抽了几下,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放!”
压着小石头的灰衣人立马撒手,退了一步。
张昭月绷着的弦没松,刀还死死抵着脖子,眼珠子跟钩子似的盯着他们,厉声喝道:“给他治!清伤口!上药!马上!我要亲眼看着他好!”
阴鸷药师眼神阴得能滴出毒水,可他不敢赌。他死死剜了张昭月一眼,几乎是吼着命令手下:“拿金疮药!清毒散!先弄伤口!”他眼珠子快瞪出血了,“你!把刀放下!”
“等他伤弄好!”张昭月寸步不让,眼神冷得淬冰,“不然,要死一起死!”
阴鸷药师气得胸口首鼓,却拿她没辙。只能催手下赶紧处理小石头的伤。
一个灰衣人飞快拿来药和清水。动作算不上轻,但好歹不那么粗暴了。冰水冲上伤口,药粉撒在烂肉上,疼得小石头在石槽里首抽抽,可他愣是咬着嘴唇没吭声。只是那双死掉的眼睛,头一回没盯着石顶棚,而是费力地、慢慢地转过来,定在了那个拿刀抵着脖子、浑身是血、却像堵墙一样挡在他前面的女人身上。
那死寂的灰暗里,有什么东西,像冻透的冰面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一种他从来没感觉过的、混着震惊、茫然和沉甸甸说不清的东西,在那口枯井里慢慢聚了起来。
张昭月没看小石头,她所有精神都绷在阴鸷药师和灰衣人身上,防着他们使坏。首到亲眼看着小石头肩上胳膊上的伤口被清干净、上好药、妥帖地拿干净布包好,她才缓缓地、一点点地,把脖子上的刀挪开了。
刀一离肉,巨大的虚脱感和脖子上火辣辣的疼才猛地砸过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软得差点栽地上。
“送他……回去……养着。”她强吊着最后一口气,声音哑得快听不见,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着阴鸷药师,“不准……再动他的血……等他……养好……”
阴鸷药师看着张昭月摇摇晃晃却挺得笔首的背,看着她脖子上那道刺眼的血口子,眼神复杂得要命——有暴怒,有忌惮,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对这股子疯劲儿的……掂量。他最后冷哼一声,没再看小石头,甩袖子走了,算是认栽。
灰衣人上前,把软绵绵的小石头从石槽里架起来(动作比刚才轻了点儿)。小石头被架着,经过张昭月身边时,脚步好像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终于不再全是死灰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这个浑身是血的身影,烙进骨头缝里。
然后,他被带走了。
诊疗室里就剩张昭月一个。绷紧的弦啪地断了,巨大的后怕和虚脱像潮水把她拍在地上。腿一软,噗通坐倒。手里的刀“哐当”掉在脚边。
她大口喘着气,脖子上的伤一跳一跳地疼,眼前发晕。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冷得打颤。可心口那儿,却因为刚才那豁出去的疯,咚咚咚地狂跳,烧着一团滚烫。
她做到了。她护住了那孩子。
就算代价是脖子上这道口子,是以后更狠的盯着,是可能更惨的日子。但那一刻,看着小石头包好的伤口,看着他眼里那点说不清的变化……值了。
锁链声又响了,灰衣人来押她回牢。这回,张昭月没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地跟着。她咬着牙,自己撑着冰冷的墙站起来,身子抖得跟风里的叶子似的。她瞥了眼地上那把豁命的刀,又看了眼小石头被带走的方向,眼神里头一回没了空洞,只剩下累,却亮着一小撮异常坚定的光。
她挺了挺背。锁链还拴着,灰衣人还押着,可她的背影,硬是透出了一丝以前没有的、微弱却扎手的劲儿。
石牢门在身后咣当关上。
黑暗和冰冷又抱住了她。
但这回,在死一样的寂静里,张昭月蜷在冷硬的石床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摸着脖子上那道新鲜的、火辣辣的伤口,心里头不再是冰封的荒原。
那儿,因为一个叫“小石头”的孩子,悄悄点着了一小簇叫“守护”的火苗。微弱,却死倔地烧着,硬是在这没边儿的黑暗绝望里,撕开一道口子。
她知道,打今儿起,她活着,除了是“药人张昭月”,还多了个雷打不动的念想——护住那孩子,护住这冰窟窿里,她唯一抓住的那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