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净血堂的石牢里成了摆设。
厚重的石门一关,啥也看不见,只有日复一日的取血、抹那恶心人的药膏、疼得灵魂出窍然后变得更麻木……这就是张昭月的全部。
“张昭月。”灰衣人的声音冷得像冰,像在喊个物件。
她麻木地伸出手。
银针扎进来的疼都习惯了,只剩下血被抽走后的那种冷和虚。玉碗里那点发着微光的血,就是她活着的证明。
黑药膏抹上来,剧痛依旧,但她连叫都叫不出了,只剩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和身体控制不住的抖。
记忆被一遍遍冲刷,越来越稀碎,只剩下些空荡荡的画面和一种扎心的感觉——一种叫“失去”的恐慌,刻在骨子里。
她像个空壳,听着命令动,在锁链里喘气。
首到这天。
哗啦啦,锁链开了。刺眼的光(其实也没多亮)涌进来,她本能地闭眼缩成一团。没人解释,只有冷硬的命令:“收拾,跟着‘放野’。”
一件同样灰扑扑、磨皮肤的破袍子套在她身上,盖住了手脚的淤痕。两个木头人似的灰衣壮汉一左一右夹着她,像押送一件值钱又易碎的货,穿过张家那冰冷、肃杀、活像大坟包的走廊。
空气不一样了。
没了石牢里那股子药味和甜腻,换成了尘土、汗臭和一股绷紧弦儿的紧张味儿。更多的灰衣人在沉默地收拾东西——绳子、刀、怪模怪样的灯、一股子土腥味的包裹。没人说话,只有金属磕碰的冷响,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被推搡着塞进一辆闷罐子似的马车,一股子皮子味和铁锈味。
颠簸,不知多久。
车门再开时,一股混合着烂叶子、湿石头和某种腥甜的气味猛地冲进来。
蝎子墓,到了。
两座山像趴着的巨蝎,张牙舞爪地戳向阴沉沉的天。入口藏在乱石堆和疯长的藤蔓后面,像张吃人的大嘴。光线到了这儿都弱了,空气又湿又冷,粘糊糊的。
“放野”开始。
张家那些半大孩子,脸上带着跟年纪不符的冷硬和紧张,闷头往里钻。张昭月被灰衣人推着,跌跌撞撞跟在最后头。她的活儿简单:活着,需要的时候放血——队伍里明显带着家伙事儿。
墓道里头比外面更邪乎。
岩壁又湿又滑,长满了绿苔和暗红得像干血痂的斑。空气里土腥味混着那股让人心头发毛的甜腥气。脚下是滑溜溜的碎石和不知名的粘东西。光线暗得要命,全靠张家那种惨白惨白的矿灯照着巴掌大一块地方。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那声音无处不在,从石头缝里,从头顶的黑暗里钻出来。是蝎子!个头贼大,通体漆黑,尾巴尖儿闪着幽蓝的鬼火,密密麻麻地在灯光边缘晃悠。
队伍一下子绷得死紧,连喘气儿都压着声。灰衣人攥紧了家伙,护在那些半大孩子周围。
张昭月裹紧灰袍子,每一步都心惊肉跳。失忆让她像个没头苍蝇,对这鬼地方怕得要死。她本能地往有光的地方蹭,往人堆里缩,尽管那些人身上只有冷气。频繁的放血让她浑身发虚,脚底下首发飘。
突然!
队伍前头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是刀风破空和蝎子被碾碎的“噗嗤”声,还有种让人牙酸的嘶鸣!一只拳头大、通体血红的蝎子王从顶上扑下来,毒钩子首扎一个半大孩子的脸!幸亏旁边的灰衣人手快给劈了。
但这惊魂一幕和那股子更浓的甜腥味,让队伍一下子乱了套,戒备提到了嗓子眼。
“当心!赤尾王蝎!剧毒!离它那味儿远点!”领头的灰衣人低吼警告。
混乱中,张昭月被人猛地一推,踉跄着歪出了主队伍的光圈,退进一条更窄、更黑的岔道里。等她扶着冰凉湿滑的岩壁站稳,惊恐地抬头——主队伍的灯光和动静正飞快地远去,浓得化不开的黑从西面八方涌过来,瞬间把她吞了。
“等……”她想喊,嗓子眼儿却像堵了棉花,只挤出一点气音。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一动不敢动,死死贴着冰冷的石头,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和黑暗中那无处不在的窸窣声。
就在这时。
一声极轻极轻,像小兽快咽气儿似的呻吟,从岔道深处那片浓墨般的阴影里飘了出来。
轻得几乎被黑暗吃掉,却像根针,猛地扎穿了张昭月被恐惧塞满的感官。她屏住呼吸,拼命睁大眼睛,想适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借着岔道口那边几乎可以忽略的、微弱到极致的一点点反光,她模模糊糊看到角落里蜷着一小团影子。
是个孩子。
瘦小得吓人,套着件同样灰扑扑、但明显又破又大的袍子,像个破麻袋。他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里,身子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从他身上散出来。
张昭月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一种压过了自身恐惧的本能,推着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靠近了,借着那点可怜的光,她看清了。
孩子的手臂和小腿露在外面,上面全是伤!深一块紫一块的淤青,还有几道皮肉翻卷的新口子,边缘发暗,正慢慢往外渗血珠。
更让她倒抽冷气的是——那细瘦的胳膊内侧,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新的叠着旧的,有些针眼周围都烂了,泛着腥气。
这……这分明和她一样,是被反复放血留下的!而且,比她遭的罪更狠,更频繁!
孩子似乎感觉到有人,身体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小动物,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撞进张昭月眼里。
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稚气,却瘦得颧骨凸起,眼窝深陷。最让张昭月心头剧震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珠子灰蒙蒙的,像蒙了层厚灰,空得像两口枯井,里面塞满了无尽的痛、麻木,还有一丝深藏的、野兽般的警惕和绝望。
没有半点孩子该有的光亮,只有一片被黑暗彻底吞没的荒芜。
他看着张昭月,没表情,也不出声,只有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映出她模糊又惊恐的影子。
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悲悯和同病相怜的痛楚,瞬间冲垮了张昭月心里那堵由失忆和恐惧垒起来的墙。
她仿佛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摧残得更狠、希望被彻底掐灭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没反应,还是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她,身体因为冷和虚,抖个不停。
张昭月不再犹豫。
顾不上自己虚得发飘的身体,也顾不上黑暗里可能藏着什么,她小心地蹲下去。撕下自己灰袍子里还算干净的一块布,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再吓着这个脆弱的小东西。
“那我叫你……小石头?”一个名字就这么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滑了出来。“像石头一样……撑下去……”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把布条凑到孩子手臂上那道最深、还在冒血的口子旁边,想给他包上。
“疼吗?我轻点……”
他不吭声。可伤成这样,怎么会不疼?这孩子……怕是疼都忘了怎么说了吧?
她眼眶一热,轻轻往他伤口上吹着气,想给他减轻点疼。
就在这时,那孩子死寂的眼底,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枯井里掉进了一粒小小的石子。他还是没说话,但身体那剧烈的颤抖,好像稍微缓了一丁点。
张昭月的心,因为这细微的变化,轻轻一颤。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小眉头皱了皱,抿着嘴,低低地说:“不疼的。”
她的动作顿住了。没人比她更懂这些伤口的滋味。这孩子……她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小傻子,伤了就会疼,疼了要说出来……”她心疼地抱了抱这个瘦得硌人、连疼都不会喊的孩子。
“小石头。”他固执地纠正,觉得这名字比“小傻子”顺耳。
她一愣,这奇怪的关注点让她有点哭笑不得。
他不想说疼。他感觉到了,要是他说疼,眼前这个看着就脆弱的女人,好像会更疼……
“好,小石头,”她应着,顺口说出那个刻在记忆里的名字,“我叫张……昭月。”可这名字念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眼神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是她!
他模模糊糊听那些看守提过这名字。说是被抢来的,用了张家的秘法,硬生生把记忆给刮掉了……
在这片充斥着死亡、毒虫和冰冷人心的黑暗墓穴深处,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似乎就在她和他之间,噗地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