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院。名字雅致,却坐落在侯府最偏僻阴冷的西北角。秋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更添几分萧瑟荒凉。看守此地的仆妇远远见到柳昭华的车驾,早己惶恐地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
柳昭华并未换下那身沉重的诰命朝服,凤冠珠玉在幽暗的院门前反射着冰冷的光。她独自一人,缓步踏入了这座囚禁着侯府最后隐患的牢笼。赵嬷嬷被她留在了院外,有些事,只能她自己来做。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混合着劣质草药、陈腐气息和绝望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光线昏暗。一个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妇人蜷缩在床角,正是张参将的妻子张柳氏。她怀中紧紧搂着一个瘦弱的男孩,约莫十岁,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惶和麻木,那是张承嗣。
看到柳昭华进来,张柳氏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兔子,将儿子搂得更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张承嗣也把小脸深深埋进母亲怀里,不敢看这个永远带着一身冰冷气息的侯府主母。
柳昭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对母子,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她走到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前坐下,宽大的朝服裙摆铺开,如同在幽暗房间中绽开的一朵黑色曼陀罗。
“三司的人,今日来过了。”柳昭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们要带你们母子走。去刑部大牢。”
张柳氏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刑部大牢!那是比侯府这偏僻小院恐怖百倍的地方!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她死死抱住儿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的皮肉里。
“他们…他们想做什么?”张柳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做什么?”柳昭华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自然是撬开你们的嘴,让你们指认张魁通敌叛国,坐实永宁侯府的罪名。用你们的血,染红某些人的顶戴花翎。”
“不!老爷没有!侯爷也没有!”张柳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困兽般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光,“夫人!老爷他对侯爷忠心耿耿!他不可能通敌!他是被冤枉的!我们母子什么都不知道啊!”她扑倒在冰冷的地上,朝着柳昭华砰砰磕头,“夫人!求您!求您救救我们!救救嗣儿!他还是个孩子啊!求您看在老爷为侯府效命多年的份上…”
张承嗣被母亲的举动吓坏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柳昭华静静地看着,看着张柳氏额头上磕出的青紫,看着张承嗣惊惶的眼泪。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首到张柳氏的哭求声渐渐嘶哑无力,只剩下绝望的呜咽,柳昭华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斩断了张柳氏最后一丝幻想:
“救你们?如何救?”
她站起身,朝服的金线鸾鸟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狰狞。“三司奉旨拿人,本夫人今日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曹正背后是韩阁老,韩阁老背后…是陛下想借机清洗勋贵的决心!侯府自身难保,如何护得住你们这对…明晃晃的靶子?”
张柳氏如遭雷击,在地,眼中最后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灰。
“你们活着,就是永宁侯府通敌的铁证。”柳昭华的声音冰冷,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张柳氏的心上,也敲在张承嗣懵懂却本能感到恐惧的灵魂上,“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们‘招供’。鞭挞,烙铁,夹棍…你们能撑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最后,你们还是会死,死在刑讯之下,死前还要背负着叛贼家眷的污名。而侯府,也会因为你们的‘证词’,彻底万劫不复。”
“不…不要…嗣儿…我的嗣儿…”张柳氏绝望地搂紧儿子,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或者,”柳昭华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幽冷,如同从地狱深渊传来,“你们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她缓缓走到张柳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令人心悸的、纯粹的黑暗。
“一条…可以保全你们张家最后一点清名,让张魁不至于死后还要背负叛贼骂名,让张承嗣…不必经历那些非人酷刑的路。”柳昭华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力量,“一条…让侯府能有一线生机,让那些构陷忠良的豺狼付出代价的路。”
张柳氏呆呆地看着她,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垂下的绳索,明知可能是毒蛇,却仍忍不住想抓住。“什…什么路?”
柳昭华微微俯身,从宽大的朝服袖中,取出一个极其普通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小瓷瓶。瓶身冰凉,触手生寒。
“这是‘醉梦散’。”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无色无味,服下后如同酣然入睡,无痛无苦。一梦不醒,便得解脱。”
张柳氏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她瞬间明白了!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她看着那小小的瓷瓶,又看看怀中懵懂哭泣的儿子,再看看柳昭华那张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玉雕罗刹般的脸!
“你…你要我…毒死我儿子?!”张柳氏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疯狂,“他是老爷唯一的骨血!是张家的根啊!柳昭华!你这个毒妇!魔鬼!你不得好死!”
柳昭华对她的咒骂置若罔闻,眼神平静得可怕。“毒妇?魔鬼?”她轻轻重复,仿佛在品味这两个词,“或许吧。但张柳氏,你告诉我,你们母子落在三司手里,张承嗣就能活吗?他会死得更惨!被屈打成招,背上叛贼之子的污名,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张家照样断子绝孙,遗臭万年!”
她将瓷瓶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首指核心的穿透力:
“而现在,只要你亲手了断了他,再了断你自己。本夫人可以保证,明日,你们母子的‘尸体’旁,会出现一份张魁的亲笔‘绝命书’!书中会写明,他是被韩阁老一系构陷,通敌伪证皆是伪造!他自知难逃毒手,又恐连累妻儿与侯府,故留下血书,让妻儿随他共赴黄泉,以全忠义!本夫人会亲自将这份‘血书’呈送御前!”
柳昭华的眼神如同两簇燃烧在寒冰中的幽火:“如此一来,张魁是含冤而死的忠烈!你们母子是殉节全义的烈妇孝子!张家清名得以保全!张承嗣虽死,却能以忠烈之后的名义,风风光光葬入张家祖坟!而侯府,也能凭此血书,绝地反击,将那些魑魅魍魉彻底钉死!用你们三条命,换张家清名,换侯府生机,换仇敌覆灭…这笔买卖,很划算。”
“划算…哈哈哈…划算…”张柳氏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状若疯癫。她看着那冰冷的瓷瓶,又看看怀中吓得不敢再哭、只是惊恐瞪大眼睛的儿子。一边是儿子被酷刑折磨、屈辱惨死的未来,一边是儿子“体面”死去、保住清名的结局…这根本不是什么选择!这是两条通往地狱的路!而眼前这个女人,正微笑着,把其中一条路包装成“救赎”,亲手递到她面前!
“疯子…你是个疯子…”张柳氏喃喃道,眼神涣散。
“时间不多了。”柳昭华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将瓷瓶轻轻放在张柳氏面前的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曹正虽退,但不会罢休。明日,或许就是后日,他们一定会再来。到时候,你们连选择‘体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再看在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张柳氏,以及她怀中那个茫然无知、却即将被母亲亲手推向死亡深渊的孩子。她缓缓转过身,朝服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死亡的叹息。
“为了张家的清名,为了侯府的存续…张柳氏,好自为之。”留下这最后一句话,柳昭华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房门之外。
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屋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声的哭泣。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拖得老长,如同一声悠长而凄凉的丧钟。
柳昭华站在院门外,深秋的寒风卷起她朝服的下摆,冰冷刺骨。她抬头望向侯府主院的方向,那里供奉着永宁侯府的历代先祖牌位。为了那些冰冷的牌位,为了“永宁”二字不坠,她亲手将一对无辜的母子推向了地狱。
她缓缓抬手,指尖拂过鬓边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簪体冰凉依旧,仿佛能冻结她指尖残留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簪头圆润光滑,在昏暗的天光下,似乎第一次…沾染上了一抹洗不净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暗红。
断尾求生。
用至亲的血肉,铺就生存之路。
这,便是她柳昭华的“生”之道。
风更紧了,卷起漫天枯叶,如同无数飞舞的纸钱。兰芷院内,死寂无声。唯有那素白的小瓷瓶,静静地立在冰冷的地面上,瓶口微开,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