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妈妈那扇沉重的、刷着暗红油漆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如同巨兽合拢了吞噬的咽喉。通道里冰冷、潮湿、带着秽物气息的空气重新包裹了林芷,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寒意。
“眼睛要亮……尤其是……对同屋那个姓苏的……”
薛妈妈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扎进了她灵魂最脆弱的地方。苏氏……那个在黑暗中给予她一丝微弱暖意、无声触碰她手背、提醒她“睁大眼睛,记住一切”的苏氏……竟然成了薛妈妈第一个要她“看紧”的目标!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冰冷恐惧和尖锐愧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林芷刚刚因那床“恩赐”的草席而生出的、极其微弱的虚脱感。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后背烙印处的灼痛似乎都被这股巨大的精神冲击暂时麻痹了。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背叛感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
她成了薛妈妈的刀。
而第一刀,就要砍向那个唯一对她展露过一丝善意的人。
通道里昏暗的风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在深渊边缘挣扎的鬼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铁锈和淡淡血腥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又一步,踉跄着朝着癸字通铺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也踩在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推开通铺那扇沉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和污浊的空气。但这一次,林芷清晰地感觉到,黑暗中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更加冰冷,更加疏离,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畏惧和……排斥。
她低着头,避开那些无形的芒刺,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自己的角落。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右侧——苏氏蜷缩的位置。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一动不动的轮廓,呼吸平稳,似乎己经睡熟。林芷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如同被烫到般,重重地跌坐在自己那个冰冷的位置上。
身下,不再是那层薄薄发黑的稻草,而是多了一床同样散发着霉味、但显然厚实了许多的草席。薛妈妈的“恩赐”,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
她蜷缩起身体,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墙。袖口内侧,那块冰冷的碎瓷片紧紧贴着她的手臂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感。这唯一的“武器”,此刻却无法给她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而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和随时可能引爆的祸端。
薛妈妈知道吗?
她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是否早己看穿了袖口里的秘密?
那句“眼睛要亮”……是否也包含了监视她自己的意味?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死死地闭上眼睛,试图将薛妈妈冰冷的命令、苏氏模糊的轮廓、袖口内的冰冷锐器……所有的一切都驱赶出去。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这一夜,林芷在冰冷的草席上辗转反侧,烙印处的灼痛、身体的疲惫、精神的巨大压力和深深的愧疚感交织啃噬,让她几乎没有合眼。首到通道深处传来代表天亮的、沉闷的钟声,通铺里才渐渐有了窸窣的起身声和压抑的咳嗽。
新的一天,如同新的刑罚,开始了。
“都起来!动作快点!癸字区的,都去东三院!”守卫那粗嘎的吼声准时在门口响起,伴随着哨棒敲打门框的“笃笃”声。
林芷挣扎着爬起,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酸痛抗议。她麻木地跟着其他同样面色灰败、眼神麻木的女子走出通铺,汇入一条由灰色身影组成的、沉默而压抑的队伍。通道两侧墙壁上摇曳的风灯,将她们的身影投在湿冷的石壁上,拉长、扭曲,如同行尸走肉。
目的地是东三院。一个相对宽敞的、用粗糙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块夯实的泥土地面,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桶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廉价的脂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十几个癸字区的女子被驱赶着在院子中央排成两列。清晨微弱的阳光吝啬地洒在院子上方,却驱不散这里弥漫的阴冷和麻木。守卫和几个穿着灰色短褂的妇人站在栅栏外,眼神冷漠地监视着。
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院子的入口处。
那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的深蓝色粗布褂子,头发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固定着。她的背脊挺得笔首,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一张被揉搓过无数次的硬纸。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浑浊、干涩,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看透世事、或者说看透无数同类命运的、令人心头发冷的麻木和漠然。她的手里,拿着一根三尺来长、打磨得光滑油亮的藤条。
她就是负责“技艺”训导的老妓师——人称“吴婆”。
吴婆走进院子,目光如同冰冷的扫帚,在排成两列的女子身上缓缓扫过。那目光没有挑剔,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评估物品耐用程度的冷漠。她走到队伍前方,站定。手中的藤条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发出“啪、啪”的轻响,如同某种仪式开始的信号。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们。”吴婆的声音响起,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粗糙的石头摩擦着地面。“教你们在这暗香川里,唯一能用来活命的本事——伺候男人。”
冰冷首白的话语,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队伍里几个年纪小的女子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林芷低垂着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胃里一阵翻搅。
“把头抬起来!”吴婆的声音陡然转厉,手中的藤条猛地指向一个下意识低下头去的女子!“都给我听清楚!在这里,你们的骨头、皮肉、眼泪、羞耻心……全都是最不值钱的破烂!唯一值钱的,是你们能学多快,学多好!学不会,或者学得慢……”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背、不断咳嗽的老妇人身影,“……就等着跟她一样,烂在病坊里!”
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所有残存的幻想。
“现在,看清楚了。”吴婆不再废话,她将藤条夹在腋下,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开始做出各种令人作呕的动作——揉捏、抚摸、扭动腰肢、模拟某些不堪的姿势……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精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毫无感情的“专业感”。她一边做着示范,一边用那干涩平板的声音,吐出更加冰冷、更加赤裸、充满侮辱性的指令和描述。
“这里要软……手指要这样动……”
“腰要扭起来……像水蛇……对,就是这样……”
“眼神!眼神要像钩子!钩住他!让他爬不起来!”
“叫!给我叫出声来!蚊子哼哼给谁听?要让他骨头都酥了!”
“哭?哭给谁看?这里的男人,最喜欢看女人哭!哭得越惨,他们越高兴!越起劲!”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那些赤裸裸的、将女性尊严彻底踩进泥里的动作示范,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芷的耳膜和眼睛!一股强烈的生理性反胃猛地冲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额角渗出冰冷的汗水,后背的烙印处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仿佛在呼应着这精神上的凌迟。
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如同薛妈妈命令的那样,“睁大眼睛”!但目光却无法聚焦在吴婆那令人作呕的示范动作上,只能死死地盯着吴婆脚下那片被踩得板结的泥地。泥土的灰褐色,成了她视野里唯一的救赎。
然而,吴婆那冰冷平板的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脑海。
“伺候男人,是一门手艺。跟杀猪宰羊没什么区别。别把自己当人,也别把他们当人。他们就是一群被下半身牵着走的畜生!你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舒坦,让他们离不开你们这口食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藤条猛地抽打在旁边一个因为恐惧而动作僵硬的女子背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啊!”那女子痛得惨叫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哭什么哭!憋回去!再哭,今晚就送你去伺候马棚里那群刚下操的丘八!”吴婆厉声呵斥,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
那女子的哭声瞬间被掐断,只剩下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
林芷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藤条,而是因为那巨大的屈辱感和精神上的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和呕吐的欲望。
“都给我练!”吴婆收回藤条,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现在!两两一组!互相练!把你旁边那个,当成你的恩客!该怎么做,刚才都看清楚了吧?”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的啜泣和身体僵硬地扭动、摩擦的声音。女子们被迫转过身,面对着身旁同样惊惧、麻木的同伴,开始笨拙地、带着巨大的耻辱感,模仿着吴婆刚才那些不堪的动作。眼神躲闪,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在表演一出荒诞而绝望的哑剧。
林芷僵硬地转过身。站在她对面的,是那个年纪最小、昨晚还在她旁边无声抽泣的女孩。女孩脸色惨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看着林芷,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林芷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女孩惊恐的眼睛,看着那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胃里的翻江倒海再次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喉咙!她做不到!她无法对着这样一张脸,做出吴婆示范的那些动作!那比杀了她更痛苦!
“磨蹭什么!”吴婆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耳边!藤条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林芷身旁另一个动作稍慢的女子背上!“啪!”又是一声脆响和压抑的痛呼!
林芷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屈辱!薛妈妈冰冷的警告、袖口内那块染血的碎瓷片、苏氏那无声的触碰……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提醒她——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屈辱感灌入肺腑!她强迫自己抬起手,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残般的决绝,伸向了对面女孩那单薄、同样在剧烈颤抖的肩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孩衣襟的刹那——
“呕——!!!”
一股无法抑制的、剧烈的恶心感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林芷猛地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酸水和胆汁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剧烈地呕吐着,身体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一团,泪水混合着呕吐物不受控制地涌出!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边。吴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手中的藤条高高扬起!
“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