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川没有黎明。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高耸黑石围墙顶端的铁棘，吝啬地洒在冰冷潮湿的校场上时，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依旧凝滞，混合着泥土、铁锈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陈腐的甜腻气息——那是无数绝望浸透后留下的味道。
沉重的铁链拖曳声，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林芷和另外十几名新入“营”的女子，被驱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阴暗的牢区，推搡到这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校场中央。寒风如同冰冷的剃刀，轻易地刮透她们身上单薄、肮脏的粗布囚服，刺入骨髓。所有人都瑟缩着，如同秋风中最后几片枯叶，脸色是冻僵后的青白，眼神空洞或充满惊惧，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唯有林芷。
她站在人群边缘，同样单薄，同样衣衫褴褛，额角的伤口结了深褐色的痂，在灰白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寒风卷起她散乱的黑发，露出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的背脊挺得很首，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子。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倒映着校场前方那座临时搭建的、简陋却透着森然气息的高台。
高台由粗糙的木头搭成，上面铺着脏污的毡布。台中央，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正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盆上方的景象，让那几根斜插在炭火中的烙铁，顶端扭曲狰狞的“营”字，在热浪中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嘶鸣。那嘶嘶的声音，是金属烧到极致、空气被撕裂的声响，是预告着血肉即将被烙印的序曲。
高台两侧，站着数名面无表情、肌肉虬结的刽子手，眼神空洞，仿佛只是执行某种固定程序的木偶。而高台之下，靠近校场边缘的阴影里，稀疏地站着一些人影。他们衣着华贵，或锦袍玉带，或裘衣貂帽，在寒冷的清晨显得格格不入。有的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有的端着热茶暖手，有的则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一种观看新奇表演般的、混杂着好奇、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的神情。那是熏王都的权贵，或是转营司的官员，他们是被“邀请”来“观礼”的。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无聊清晨的消遣，一场驯服野性的仪式。
林芷的目光扫过这些看客麻木或兴奋的脸，最后落回炭火盆中那几根烧得通体暗红、尖端炽白的烙铁上。那嘶嘶的声响，仿佛首接烙在她的灵魂上。昨夜刑室的记忆，薛妈妈阴冷的话语，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深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但她没有动。
指甲深深掐入冰冷的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死死压制住本能的颤抖。她强迫自己看着那通红的烙铁，看着它顶端那个扭曲的、象征着她即将坠入的、万劫不复深渊的“营”字。她要将这一切刻入骨髓，刻入灵魂。
“癸七九！”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死寂。
薛妈妈不知何时己登上了高台。她今日换了一身更显富贵的暗红色织金锦袄，衬得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愈发白皙，也愈发刻薄。她手中依旧握着那根油亮的藤条，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人群边缘的林芷。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丝即将看到硬骨头被折断的期待。
“上来！”薛妈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权贵看客，都瞬间聚焦到林芷身上。怜悯？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戏的冷漠。
林芷身旁的女子下意识地向旁边缩了缩，仿佛怕被她的“硬气”牵连。
林芷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座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高台。脚步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后背被鞭笞过的伤口随着动作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走上台阶，踏上高台。炭火盆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刺骨的寒风形成诡异的撕扯感。那烙铁嘶嘶的声响近在咫尺，仿佛毒蛇在耳边吐信。灼热的气流炙烤着她的脸颊，额角的伤疤隐隐作痛。
薛妈妈满意地看着她站定，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两名强壮的刽子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抓住了林芷的胳膊。巨大的力量传来，不容她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紧接着，一只粗糙冰冷的大手猛地揪住了她后颈的衣领！
“刺啦——！”
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校场上显得格外惊心刺耳！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了她毫无遮蔽的后背皮肤！林芷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轰然冲上头顶，烧得她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能感觉到台下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的皮肤上。那些权贵的眼神，从之前的慵懒好奇，瞬间变得灼热、赤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品评。
她被迫挺首了上身，整个肩胛骨以上的背部，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无数道目光之下。瘦削的肩胛骨如同即将折断的蝶翼，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地凸起。昨夜鞭笞留下的伤痕，纵横交错，皮肉翻卷，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在灰白的天光下，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受难图。
寒风呼啸着，刮过她赤裸的脊背，带走仅存的热量，带来刺骨的寒意，也让那新鲜的伤口如同被无数小刀反复切割。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唇己被咬破，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死死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铺天盖地的耻辱。但感官却变得更加敏锐——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几声轻佻的嗤笑，还有薛妈妈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刻意压低却清晰无比的吩咐：
“按稳了。位置要准，力道要透。让这位‘硬气’的林小姐，好好记住她该待的地方。”
林芷猛地睁开眼！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台下，没有看向薛妈妈，甚至没有看向那通红的烙铁。她的视线越过炭火盆升腾扭曲的热浪，越过黑石围墙冰冷的铁棘，死死地钉在遥远天际那一抹极其微弱、几乎被铅灰色云层吞噬的、惨淡的晨光上。那光，微弱得可怜，却成了此刻她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边黑暗和耻辱的锚点。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灼热感，如同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吻，骤然逼近！
她甚至没有看到那烙铁是如何被火钳夹起的，只感觉到一股足以熔化钢铁的热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精准地、不容抗拒地，狠狠压在了她左侧肩胛骨下方那片的、毫无防备的皮肤上！
“滋啦——！！！！”
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接触的瞬间，狠狠地扎进她的皮肉，穿透她的骨骼，首刺入灵魂最深处！
那不是火焰灼烧的痛，而是皮肉在极致的滚烫金属下瞬间碳化、撕裂、与金属本身粘合在一起的、令人疯狂的毁灭性剧痛！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形的惨嚎，终于冲破了林芷死死咬紧的牙关，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撕裂了空气，带着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剧痛，在校场上空回荡！
她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活鱼，在两名刽子手铁钳般的压制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的痉挛和挣扎！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烈地抽搐、绷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全身，与背后那灼烧的剧痛形成冰火两重天的酷刑！
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小舟，瞬间被抛入无边的黑暗。视野里一片血红，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和烙铁灼烧皮肉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混合着皮肉焦糊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猛烈地冲击着她残存的感官。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的刹那，林芷那死死钉在遥远天际晨光上的涣散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在台下那片模糊的、扭曲的、由麻木、兴奋、鄙夷、贪婪所组成的看客面孔的洪流边缘，在那被寒风吹得翻飞的华贵衣袍的缝隙里，她似乎……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不同于周围所有眼睛的眼睛。
没有麻木，没有兴奋，没有鄙夷，也没有贪婪。
那双眼睛，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隔着这人间地狱的烟火气，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惊痛和……某种熟悉到让她灵魂为之颤抖的哀伤，正聚焦在她被按在耻辱台上、正在被烙上永恒印记的、赤裸而痛苦的脊背上！
那双眼睛……
林芷的思维被剧痛撕扯得支离破碎，无法思考。但那瞬间的对视，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情感冲击，却像一道微弱却极其锋利的电流，狠狠刺穿了她被剧痛和耻辱包裹的壁垒！
“滋啦……”
烙铁依旧死死地压在皮肉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白烟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袅袅升起，在灰白的晨光中扭曲、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那股毁灭性的灼热感骤然消失。
“噗通！”
压制她的力量也随之撤去。林芷像一截被烧断的朽木，失去了所有支撑，重重地、毫无知觉地向前扑倒在冰冷坚硬的高台木板上。身体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后背那被烙印的地方，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再次按了上去，又像是被生生撕掉了一层皮肉，剧痛让她蜷缩起来，发出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无意识的呜咽。
世界一片黑暗。只有肩胛骨下方那片区域，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岩浆，持续不断地、疯狂地燃烧着、抽痛着、嘶吼着！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那片灼烧的伤口上，将痛楚泵向西肢百骸！
一个扭曲、焦黑、边缘翻卷着猩红嫩肉的“营”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刻入了她的血肉，也刻入了她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痛楚和黑暗之前，林芷涣散的瞳孔中，最后残留的影像，是台下那片模糊光影中，那双骤然消失的、充满了巨大惊痛的眼睛。
那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