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灶膛的火苗舔舐着厚铁锅底,将最后一点小米粥的暖香烘烤成灶灰的余温。叶辰放下碗,目光扫过屋内。新铺的石地冰凉硬实,新安的乌木门板厚重沉默,将海风的呜咽挡在门外。墙角,锃亮的铁皮水桶映着灶口跳动的红光,像块沉默的银锭。石屋的筋骨血肉己然成型,连门窗都安上了,只差最后一点活气。
他走到墙角,手指拂过那个沉甸甸的铁皮桶。桶壁冰凉,残留着清晨提水时的湿气。目光落在桶底角落——那里堆着昨天赶海带回来的小半桶杂鱼小虾。个头太小,卖不上价,煮汤又嫌腥气重,扔了可惜。
得变废为宝。 念头如同灶膛里未熄的火星,悄然复燃。他想起前世海边渔村那家家户户屋檐下摆着的、散发着奇异咸鲜气息的陶瓮。虾酱!鱼露!那些浓缩了海洋精华的发酵滋味,是渔家饭桌上最下饭的魂!
他立刻动手。搬过那个崭新的铁皮桶(当临时容器),将里面的杂鱼小虾一股脑倒进一个洗净的大瓦盆里。鱼虾混杂,大多是些指头长短的小杂鱼和透明的小虾米,在盆底徒劳地蹦跳扭动,散发着浓烈的海腥气。
“阿香,”叶辰招呼一声,“烧锅热水。”
李阿香应了一声,麻利地往新灶膛里添了几根细柴,火苗很快旺起来。铁锅里清水翻滚。叶辰将瓦盆里的鱼虾一股脑倒进滚水里!嗤啦一声,白气蒸腾!鱼虾瞬间被烫熟,蜷缩变红,浓烈的腥气被高温激发出来,又迅速被水汽裹挟着冲淡了些许。
焯水捞出,沥干。叶辰拿起那柄沉甸甸的瓦刀——刀背宽厚,正好当捣锤!他将焯熟的鱼虾倒进一个洗净、内壁粗糙的厚陶钵里。瓦刀高高举起,刀背对准钵底,狠狠砸落!
“砰!”
一声闷响!
鱼虾的硬壳在巨力下瞬间碎裂!汁液西溅!
“砰!砰!砰!”
叶辰手臂肌肉贲张,瓦刀起落如同打铁!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原始而粗犷的力量!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硬壳碎裂的脆响和肉质被捣烂的粘腻声!腥气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被高温激发后的蛋白质鲜香,在小小的石屋里弥漫开来!
山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一激灵,从草堆里蹿起,警惕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李阿香也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有些惊愕地看着叶辰近乎狂暴的动作。
叶辰充耳不闻。他全神贯注,如同礁石上砸开最硬的牡蛎。瓦刀翻飞,刀背将钵底的鱼虾反复捶打、碾压!首到所有硬壳彻底粉碎,鱼肉虾肉与细小的骨刺完全混合,变成一滩粘稠、深褐色、散发着浓烈咸腥气味的糊状物!
他停下动作,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瓦刀刀背上沾满了粘稠的鱼虾肉糜。他放下刀,端起陶钵。糊状物粘稠得几乎拉丝,颜色深褐近黑,浓烈的海腥味里透着一丝被高温和捶打转化出的、难以言喻的酵香前调。
盐! 最关键的一步!盐是发酵的灵魂,也是防腐的关键!
他走到墙角,搬出那个粗陶盐罐。罐底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粗盐结晶。他毫不犹豫,舀起满满一大陶碗粗盐粒!雪白的盐粒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光。他端起盐碗,手腕稳定,如同播种般,将雪白的盐粒均匀地、一层层地撒入深褐色的鱼虾肉糜中!
盐粒落入粘稠的糊状物,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叶辰用一根洗净的粗木棍(新削的),开始用力搅拌!顺时针,力道均匀!让每一粒盐都充分融入肉糜的每一个角落!粘稠的糊状物在盐粒的作用下,颜色似乎更深了些,质地也更加粘滑。咸腥气被盐的霸道气息压制、融合,酝酿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咸鲜底蕴!
搅拌完毕。深褐色的糊状物在陶钵里微微颤动,散发着浓烈而独特的、混合着海腥、咸鲜与一丝微妙酵变气息的味道。叶辰小心地将这糊状物舀进一个特意洗净、内壁干燥的大肚粗陶瓮里(以前装粮票的旧瓦罐,彻底清洗晾干了)。瓮口用几层厚实的、浸过桐油的粗麻布(防虫透气)仔细封好,再用坚韧的棕绳紧紧扎牢!
最后一步!他搬过一个小木墩,将封好的陶瓮稳稳放在上面。又寻来一块边缘相对平整的青石板(铺地剩下的边角料),压在瓮口封布上!增加重量,压紧瓮口,隔绝更多空气,促进内部厌氧发酵!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腰。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发酸。他看着那个被青石板压住、沉默伫立在墙角阴影里的粗陶瓮。瓮身粗粝,瓮口被压得严严实实,像一个被封印的海洋精魄。一股难以言喻的期待感,如同瓮中正在悄然发生的微妙变化,在心底悄然滋生。
“这……这是做啥?”李阿香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看着那瓮的眼神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味道,实在有些冲鼻。
“虾酱。”叶辰言简意赅,用破布擦了擦沾满粘稠肉糜的瓦刀刀背,“等它自个儿‘睡’上几个月,腥气散了,就是下饭的好东西。”他没多解释发酵的原理,只给了个最朴素的答案。
李阿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多问。她走到灶台边,重新点燃灶火,锅里加水,准备煮点海带汤。山风也放松下来,凑到瓮边好奇地嗅了嗅,被那浓烈的气味呛得打了个喷嚏,甩甩头,悻悻地跑回灶口趴着。
日子在等待中流淌。叶辰依旧每日赶海。新买的铁皮桶成了最忠实的伙伴,盛水、装鱼、甚至偶尔当凳子坐。滩涂的馈赠源源不断,小杂鱼小虾依旧被他仔细收集,焯水、捣烂、加盐、封瓮。墙角渐渐摆上了三个同样被青石板压着的粗陶瓮,像三个沉默的卫士,守护着石屋深处酝酿的秘密。
灶膛的火光每日跳跃,烘烤着石屋的每一寸空间。那瓮中散发出的气味,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最初的浓烈腥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醇厚的咸鲜气息所取代,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熟透果实般的微酸酵香。那味道起初很淡,混杂在灶火的烟火气和海风的咸腥里,并不明显。但日复一日,它如同石墙上悄然生长的苔藓,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石屋的每一个角落,沉淀在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的纹理里。
李阿香是最先察觉的。起初她只是觉得屋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厚”味,像晒透的咸鱼干,又像捂久了的豆豉。后来,那味道越来越清晰,尤其是在阴雨天,灶火烘烤下,那股醇厚的咸鲜混着微酵的气息便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钻进鼻腔,竟奇异地勾起了食欲。她煮海带汤时,会不自觉地多放一小撮盐,似乎想呼应那瓮中酝酿的滋味。
山风也习惯了。它不再对着陶瓮打喷嚏,反而有时会凑近了,鼻翼翕动,深深吸一口那复杂的气味,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叶辰每日进出,对那味道的变化感受最深。他像最耐心的渔夫等待潮汛,每日清晨或傍晚,会走到瓮边,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瓮壁,感受着陶瓮内部那无声的、缓慢而坚定的蜕变。那沉甸甸的瓮身,那压在瓮口的青石板,都传递着一种沉实的力量感。瓮中酝酿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时间与辛劳沉淀出的、属于这片滩涂的独特滋味。
石屋的筋骨里渗进了海盐的魂。瓦罐封存的不只是鱼虾,是潮汐退去后留在滩涂上的那一口厚味。 叶辰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灰蓝色的海面。新门板厚重,挡住了风,却挡不住瓮中那日益醇厚的咸鲜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混在灶火的暖香里,成了这间石屋最新鲜、也最沉实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