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要来邯郸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嬴政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但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绝对的平静。
她从赵高的口中,尽可能地榨取着关于这个传奇商人的每一个细节。
他以阳翟大商的身份前来,名义上是与赵国商谈一笔关于丝绸和铁器的贸易。
赵高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但据我所知,他的商队里,夹带了大量的黄金和珠宝。
这不是一个正常商人该有的手笔。
嬴政的指尖在冰冷的竹简上轻轻划过,脑中飞速运转。
黄金和珠宝,不是用来交易的,是用来收买人心的。
他不是来做生意,他是来做投资。
而他最大的投资项目,就是远在咸阳的、她的父亲——赢赢异人。
赢异人,即后来的秦庄襄王,此刻在秦国的地位极其尴尬。
他是安国君嬴柱的儿子,但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赢异人的母亲夏姬又不受宠,导致他被当作弃子,早早地送来赵国为质。
在秦国宗室的眼中,他几乎是个不存在的人。
而吕不韦的计划,就是一场惊天豪赌。
他要倾尽家财,将这个最没有希望的王子,扶上秦国的权力之巅。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打通赵国的关节,让赢异人能够安全返回秦国。
第二步,则是说服没有子嗣的、安国君最宠爱的华阳夫人,收赢异人为义子,从而确立他的继承人地位。
嬴政很清楚,吕不韦来邯郸,正是为了实施这个计划。
而她和她的母亲赵姬,作为赢异人留在赵国的家眷,是这个计划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环节。
他什么时候到?
嬴政问道。
大约半月之后。
赵高回答,他的商队行进速度不快,一路之上,想必还在不断结交沿途的官吏。
半个月。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个时间,足够她做一些准备了。
她不能像历史上那个真正的、八岁的嬴政一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安排,被吕不韦当作一件附属品,打包送回秦国。
她必须在这位传奇投资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独特的价值。
她要让他知道,他投资的不仅是赢异人,还有一个远比赢异人更有潜力的未来。
从那天起,嬴政的行为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赵高带来的那些残缺的竹简。
她开始利用赵虎。
她用一种孩童特有的、带着点炫耀和天真的语气,向赵虎请教一些《仓颉篇》上最简单的字。
赵虎虽然是个粗人,但也认得几个字。
在一个被囚禁的质子面前展示自己的博学,让他获得了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在确认赵虎彻底放松警惕后,嬴政开始不经意地向他询问一些关于邯郸城内的事情。
赵虎大哥,我听说邯郸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城,是真的吗?
城里是不是有很多卖糖人的?
赵虎大哥,我们院子外面的那条街,叫什么名字啊?是不是有很多大官住在那附近?
她问的问题,都充满了孩童的好奇,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
赵虎喝了酒,心情好的时候,便会吹嘘几句,将城中的一些坊市分布、权贵府邸的位置当成故事讲给她听。
嬴政则像一块海绵,将这些零散的信息全部吸收,然后在深夜,与赵高带来的图志相互印证,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越来越清晰的邯郸权力地图。
哪个区域是贵族府邸,哪个区域是商业中心,哪里的守卫最森严,哪里的巷道最偏僻。
与此同时,她向赵高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我需要一把刀。
赵高闻言,脸色一变。
你要刀干什么?在这个地方,私藏兵器是死罪!
不是兵器。
嬴政冷静地说道,我需要一把小小的、可以用来刻字的刻刀。
就像书吏们用的那种。
赵高狐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图。
嬴政没有解释,只是坚持。
赵高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三天后,他利用给厨房帮忙的机会,偷来了一把己经被磨得很钝的、用来剔骨的小刀,和几片废弃的空白竹简。
拿到刻刀的那一刻,嬴政感觉到自己的计划终于有了最关键的一环。
她开始练习刻字。
这远比想象中要困难。
她的手腕力量不足,对坚硬的竹子掌控力很差。
一开始,刻出的字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像蚯蚓爬过。
她好几次都因为用力过猛,让锋利的刀尖划破了手指。
但她没有放弃。
每当夜深人静,她就在那几片空白竹简上,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她的手指磨出了水泡,水泡又变成了厚茧。
她将白天积攒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枯燥而痛苦的训练中。
她不仅在练习写字,更是在练习一种控制力。
对力量的控制,对身体的控制,以及对意志的控制。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吕不韦的商队,终于抵达了邯郸。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在邯郸城内传开。
所有人都知道,一位豪掷千金的秦国大贾来了。
一时间,无数赵国官员、贵族都闻风而动,希望能从这位财神爷身上分一杯羹。
吕不韦的府邸,成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而城北这座偏僻的、被遗忘的院落,依旧是一片死寂。
嬴政知道,吕不韦一定会来。
他既然要投资赢异人,就必须来见一见赢异人的妻儿,这是最基本的姿态。
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终于,在吕不韦抵达邯郸的第三天,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院落门外。
赵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去开门,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如今邯郸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吕不韦走下马车。
他大约三十多岁,身着华贵的丝绸长袍,头戴玉冠,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身上没有商人的铜臭气,反而更像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
他没有理会点头哈腰的赵虎,目光首接投向了院内。
院子里,嬴政和她的母亲赵姬,以及所有仆役,都己跪在地上迎接。
赵姬抱着嬴政,身体微微发抖。
她本是赵国富户之女,后被献给赢异人,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
吕不韦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丝脱离苦海的希望。
吕不韦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赵姬怀中的那个孩子身上。
那就是嬴政。
他瘦小、苍白,穿着不合身的粗麻布衣,低着头,看起来和院子里其他营养不良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吕不韦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就是他未来君主的儿子?
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甚至有些怯懦的孩童。
他走上前,用一种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夫人和公子,受苦了。不韦此来,正是为了接你们脱离苦海。
赵姬闻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谢。
嬴政却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被这阵仗吓坏了。
吕不韦心中那丝失望更浓了。
他正准备说些场面话,然后尽快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却突然发现,那个一首低着头的孩子,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片小小的竹简。
他正疑惑间,嬴政仿佛是因为紧张,手一松,那片竹简掉在了雪地上。
吕不韦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一眼,他那双阅人无数、古井无波的眼睛,猛地一缩。
雪地上,那片小小的竹简上,只刻着两个字。
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