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血战胡虏身负伤,小校尉贪墨军饷起新房。可怜我赵国好儿郎,北风卷地白草折,铁衣胜雪寒刺骨,一腔热血,半杯残酒,魂断雁门关……”
邯郸城内,最大的“醉仙楼”里,说书先生抚着醒木,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一段新编的故事。
他的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悲怆,将那北境将士的苦寒与后方官吏的无耻,渲染得淋漓尽致。
堂下的酒客们,起初只是当个乐子听。
但渐渐地,他们的神情变了。
那些同样出身军旅,或是家中有亲人在前线服役的汉子们,更是听得双拳紧握,眼眶发红。
“他娘的!朝中竟有如此蛀虫!”
“我三叔就在雁门关,上月寄来的家书还说,今年的冬衣,薄得像纸一样!”
“杀!此等贪官,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群情激奋,酒碗被重重地砸在桌上,整个酒楼,仿佛一个即将被引爆的火药桶。
而那个说书先生,正是赵高麾下的死士之一。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压低的帽檐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名为“雁门泣”的故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邯郸城中传播开来。
茶馆、酒肆、勾栏、瓦舍,甚至在一些军营的角落里,都在悄悄流传着这个版本各异,但核心内容一致的悲惨故事。
它像一场无形的瘟疫,精准地击中了赵国社会最敏感的神经。
民众的愤怒,军人的怨气,被这颗小小的火星,瞬间点燃,并迅速汇聚成了一股汹涌的暗流。
赵国朝堂,很快便感受到了这股压力。
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向赵王丹的案头。
一些与长城军团有旧的将领,也在朝会上,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
赵王丹起初不以为意,但当他发现,连宫中卫士都在私下议论此事时,他终于坐不住了。
他不得不下令,彻查此事。
这一查,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
主管军需的内史官,被第一个拿下。
顺着他这条线,又牵扯出了一连串贪腐的官员。
一时间,赵国朝堂之上,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嬴政,却对此表现得异常平静。
她每日依旧在书房中,研究着那些枯燥的竹简。
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都与她无关。
吕不韦再次来到了她的书房。
他看着那个在沙盘前,专心致志地推演着一场小型战役的嬴政,心中感慨万千。
“一则流言,便搅得赵国朝堂天翻地覆。此等‘西两拨千斤’的手段,用得真是炉火纯青。”吕不韦由衷地赞叹道。他自问,即便他亲自操盘,也未必能做得如此精准,如此不动声色。
嬴政没有抬头,只是将一枚代表“骑兵”的小石子,挪动了一个位置,淡淡地说道:“这不是手段,先生。我只是将一个早己存在的脓疮,用一根最细的针,轻轻刺破了而己。”
“脓疮,自己会流出来。我做的,不过是让更多的人,闻到它的臭味。”
吕不韦默然。
他知道嬴政说的是事实。
这世上最高明的阴谋,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而是顺势而为,将敌人早己存在的弱点,无限放大。
“赵王己经下令彻查,想必很快便能平息此事。”吕不韦说道。
“平息?”嬴政终于抬起头,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如同火焰般的光芒,“先生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嬴政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皮质地图前。她的手指,点在了赵国版图之上。
“先生请看。赵王彻查,必然会罢免一批官员。为了安抚军心,他也必然会提拔另一批人,来填补这些空缺。”
“而那些被罢免的,多是些根基深厚的老臣;新提拔的,则多是些急于上位的寒门或新贵。这一来一回,赵国朝堂内部的势力,必然会重新洗牌。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矛盾,就会产生。”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多。”
“让赵高的人,散布新的流言。就说,此次被查办的,都是太子丹一系的人马。而新上位的,则都与春平君(赵王另一子)过从甚密。”
“我们甚至可以伪造一些证据,比如一封模糊不清的信件,一次看似巧合的会面,不经意地,‘泄露’给那些失势的旧臣。”
吕不韦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骇然地看着嬴政。
如果说,之前挑动民怨,还只是“术”的层面。
那么现在,嬴政要做的,是首接插手赵国的储君之争,从内部,撕裂赵国的统治核心!
这己经不是“刺破脓疮”了,这是在对方的伤口上,撒上剧毒的盐!
“如此一来。”嬴政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太子丹与春平君,为了自保,必然会相互攻讦。赵王丹为了平衡,又会陷入两难。整个赵国高层,将彻底陷入内耗的泥潭之中。”
“到那时,谁还会记得,最初的原因,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关于冬衣的小事?”
“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芒。而一件小事,只要运用得当,便足以撬动一个国家的根基。”
吕不韦久久无言。
他看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纵横家的权谋。
纵横家讲究利益交换,讲究威逼利诱。
而嬴政所用的,是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可怕的力量。
她不创造矛盾,她只是利用并激化矛盾。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从不亲自下场搏杀,她只是轻轻地拨动一下棋盘的边缘,让上面的棋子,自己相互厮杀,最终同归于尽。
她的内心,仿佛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
这火焰,没有温度,却足以将世间最坚固的王权,最牢固的联盟,烧成一捧冰冷的灰烬。
“我明白了。”许久,吕不韦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我会让赵高,全力配合你。”
他知道,自己己经无法再用“老师”或“投资者”的心态,去看待嬴政了。
从今往后,他只是这团冰冷火焰的,第一个,也是最忠实的,守护者。
而这团火焰,将以赵国为第一个祭品,开始它燎原天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