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潜龙入海,点墨算江湖,最是书生善杀人
殿门阖上,光与声被一并关在了门外。
这方小小的偏殿,骤然成了一口深井,而井底,只有两个人。
萧文远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像两柄无形的刻刀,要将林安脸上那张人皮面具,连着血肉,一寸寸剐下来,看看底下藏着的,究竟是鬼,是神,还是一个更有趣的怪物。
良久,这位教出过半个朝堂的帝师,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冬日里冻裂的冰碴子。
“老夫这辈子,见过装疯的,见过装傻的,也见过装死的。可装成你这般,连自己都信了的,你是头一个。”
“说吧,这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唱给谁看?想从老夫这口枯井里,钓出条什么龙来?”
林安抬起头,那张脸上,怯懦与惊惶如退潮般散去,露出的,是礁石般的沉静与冷冽。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太傅,您说,一个人,若是半只脚己经踏进了鬼门关,回头再看这人间,会不会觉得,有些道理,其实都讲错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和一丝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我便是如此。一场大病,烧得三魂去了七魄,恍惚间,像是重新活过了一辈子。等再睁眼,很多事,也就想通了。”
这是个半真半假的解释,像是一碗清水里,滴了一滴墨,你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墨。
萧文远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的旧玉扳指,不置可否。“哦?那说来听听,你都想通了些什么?”
“想通了,这世上有一种病,太医院治不了。有一种毒,银针试不出。”
林安平静地伸出自己的手腕,那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死气。
“我身中奇毒,日日夜夜,如置冰窟。灵脉更是被人用通天手段,寸寸锁死,断绝了我最后一丝生路。太傅,您说,这算不算想通了?”
萧文远眉头一挑,起身走到林安身前,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
一股温和却霸道的气机,如涓涓细流,探入林安体内。
片刻之后,萧文远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容。
他收回手,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安,像是在看一个绝世的瓷器,被人用最恶毒的手法,从内部敲满了裂痕。
“好手段,好歹毒的心思。”
萧文远喃喃自语,“这不是堵塞,这是上锁。有人在你这条大河里,一寸一寸地,修了一座看不见的水下长城。你体内但凡生出一丝内息,都会撞得粉身碎骨。”
林安对此并不意外,他继续说道:“寻常功法,讲究引气入体,炼气化神,如百川归海。可若这‘海’本身就是一口绝境死地呢?”
“我便在想,为何非要百川归海?为何不能,让这肉身的每一寸山石草木,自己生出雨露来?不求江河滔滔,但求枯木逢春。”
这番言论,己然超脱了这个时代的武学窠臼,近乎于道。
萧文远死死盯着林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爆射。
璞玉!
一块被丢在泥潭里,被剧毒浸泡,却依旧在暗中散发着惊世光芒的璞玉!
他萧文远一生阅人无数,自诩能看透人心。可今天,他在这位最不起眼的七皇子身上,看走了眼。
走眼,就是看走了天下。
“哈哈……哈哈哈哈!”
老太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意与欣赏,震得殿内微尘簌簌而落。
“好一个‘枯木逢春’!好一个七皇子林安!这大夏朝堂,死气沉沉太久了,是该有人来,往这潭死水里,扔一块烧红的烙铁了!”
他下定了决心。
这座压在满朝文武心头的大山,决定,要亲自为这块璞玉,开锋!
“你这灵脉,并非无解。”萧文远沉声道,“只是解法,比下毒更难。老夫这里,有一部残缺的古法,名为《衍天诀》。”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兽皮封面的册子,递给林安。
“此法不重灵脉,而重神魂与肉身的共鸣。它不教你如何引气,而是教你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对话,让每一块骨头,每一滴血,都成为你的丹田。于绝境中,开辟新天地。正适合你。”
林安接过那本《衍天诀》,入手微沉,像是在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未来。
“多谢太傅。”
“先别急着谢。”萧文远摆了摆手,重新坐下,眼神变得深邃,“老夫扶持你,不是让你去争那把龙椅。老夫要你,把这大夏朝堂,搅个天翻地覆。你,敢不敢?”
林安笑了。
“有何不敢?我烂命一条,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自此,冷宫依旧是那座冷宫,林安依旧是那个病恹恹的七皇子。
只是,每日送来的汤药旁,多了几味萧文远暗中送来的、用以调理气血的珍稀药材。
而林安的夜里,不再是枯坐,而是修行那匪夷所思的《衍天诀》。
他发现,这功法与他前世的许多人体科学理论,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甚至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将几处残缺不全的口诀,用一种全新的逻辑给补全了。
当他将补全的法门讲给萧文远听时,这位帝师拿着那几页纸,手都在抖,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天不生你林安,这万古大道,真如长夜。”
林安的境界没有半分提升,可他的精神,却如出鞘的利剑,日益锋锐。他对身体的掌控,也达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座体内的“水下长城”,正在一丝丝地松动。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帝师萧文远,一个从不轻易站队的老狐狸,竟频频与一个冷宫弃子接触。
这消息,像一根针,扎进了太子林康的耳朵里。
东宫。
太子林康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一丝不苟地修剪着一盆名贵的兰花。
他听着手下的密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
“哦?萧太傅觉得,那块烂泥,还能扶上墙?”
他剪下一片略有枯黄的叶子,随手扔在地上,用金丝镶边的靴子,轻轻碾碎。
“孤不喜欢变数。”
他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株杂草,若是安分守己,孤可以容它多活几天。可它既然想抬头,想跟兰花争一争阳光雨露……”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情话。
“那就连根拔了,烧成灰,再用马蹄,踏上一万遍。”
一个针对林安的,更加恶毒、更加致命的阴谋,在这片兰花的幽香中,悄然成型。
危机,己如乌云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