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草蛇灰线,投石问路,最是庸人藏龙虎:
秋风如刀,刮得人心底发凉。
皇家秋狝的消息,就随着这阵风,吹进了冷宫,像是一张写满了嘲讽的请柬。
按大夏祖制,皇子但凡能下地走路,便必须参加。
赵伯听到消息时,一张老脸皱得像苦瓜,手里端着的药碗都晃了晃,“殿下,这……这可如何是好?您的身子骨……”
那些锦衣玉食的皇子,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用的是百炼精钢的好弓。而自家殿下,怕是连弓弦都拉不开。
这哪里是围猎,分明是架在火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烤一遍。
林安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脸上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眼底却无波无澜。
“赵伯,去给我寻一份围猎场的舆图来,越详细越好。反正在宫里也闷得慌,看看图,权当解闷了。”
他又呷了一口药。
药还是苦的,但那股盘踞在五脏六腑的阴寒,似乎被这苦味冲淡了些许。
母亲手记里那句“蛇眠于雪,花开见血,石心泣泪”,如黑夜里的孤灯,给了他一线微光。他用从太医院“讨”来的寻常药材,以君臣佐使之法,模拟出几分药性,虽不能根除奇毒,却也像是在漏水的船上,暂时堵住了几个大窟窿。
这艘破船,总算能再多撑一阵子。
赵伯很快找来了舆图,林安便日夜研究,将那山川走向、溪流分布,乃至每一片林子的疏密,都刻进了脑子里。
他这副身子骨,拉不开强弓,骑不得烈马。
想活,就得换个活法。
这世上,有人走阳关道,有人过独木桥。我林安,偏要在悬崖峭壁上,给自己凿出一条路来。
围猎当日,天高云淡,杀气却重。
西山围场,旌旗招展,权贵云集。
林安分到了一匹马,瘦得能看见根根肋骨,耷拉着脑袋,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他又分到了一把弓,弓身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弓弦松松垮垮,透着一股子“爱谁谁”的劲儿。
三皇子林武牵着自己的高头大马,从林安身边走过,像是怕被这穷酸气沾染了似的,夸张地勒了勒缰绳,引得胯下宝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哟,七弟,你这是要去打猎,还是去给猎物送菜啊?”
周围的王孙公子们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刺耳,却又理所当然。
太子林康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嘴角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过眼底。
林安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甚至还往后缩了缩,生怕惊了三皇子的宝马。
想把戏唱好,就得先当个好戏子。
号角声响彻云霄,围猎开始。
一众皇子如猛虎出笼,纵马驰骋,首奔围场深处,要去争那头彩的猛虎黑熊。
林安却不急,他慢悠悠地拍了拍马脖子,那老马仿佛通了人性,打了个响鼻,便驮着他晃晃悠悠地拐向了围场外围的一片稀疏林地。
他不去追,不去赶,只是骑着马,像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人。
风从林间穿过,带着草木的腥气和一丝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阴冷。林安眯了眯眼,他记得舆图上标注过,这片区域的北面,有一处背阴的陡坡。
他下了马,在地上摸索片刻,捡起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掂了掂分量。
然后,他开始等。
等风,等鹿,等一个天时地利。
半个时辰后,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几头被惊扰的麋鹿慌不择路地朝这边奔来。
就是现在。
林安看准时机,将手中石子猛地掷出。
石子并未砸向麋鹿,而是砸在了麋鹿前方不远处的一处陡坡上。
“哗啦——”
那里的几块巨石本就松动,被他这几下巧妙的撞击一引,竟轰然滚落,不大不小,正好封住了洼地唯一的出口,激起一片烟尘。
一头受惊的麋鹿,就这么被困在了那片小小的洼地里,惊恐地打着转,像个无头苍蝇。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充满了偶然。
林安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拉开那把破弓。
弓开如满月,非为杀生,是为定局。
“咻——”
箭矢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精准地扎进了麋鹿的后腿。
那麋鹿悲鸣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反抗之力。
林安收起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茫然。
他这一番动作,看似全是运气。
可这世间万事,又有几分是真正的偶然?
……
高台上,老皇帝看得百无聊赖,正端着茶杯,准备小憩。
身旁一位身穿素色长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却忽然“咦”了一声。
正是闲赋在家,被皇帝特意请来观礼的太傅萧文远。他一辈子没摸过几次刀弓,却教出过满朝的文臣。此刻,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
“陛下,您看那位皇子,倒是有趣。”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林安一箭射中麋鹿的那一幕,不由得也有些惊奇。
“是老七?这孩子,身子骨弱,没想到运气倒是不错。”
萧文远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用拇指,着手上一枚温润的旧玉扳指。
那眼神,像是看到了璞玉上的一道细微裂痕,裂痕之下,隐约有光。
最终成绩公布,太子的猎物最多,三皇子猎得一头猛虎,拔得头筹。
轮到林安时,内侍官看着那头小小的麋鹿,声音都有些古怪。
“七皇子林安,猎得麋鹿一头。”
场间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
皇帝却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不错,老七身子不好,能有所获,己是难得。赏。”
一句口头嘉奖,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在某些人心里,砸开了一圈涟漪。
太子林康举杯向父皇敬贺,余光扫过林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的废物罢了。
林安低头谢恩,无人看见他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
他知道,自己己经成功地将第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种进了某些有心人的心里。
而高台上,太傅萧文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拂面的热气,眼神却越过了那些意气风发的皇子,落在了那匹正悠闲啃食着青草的瘦马身上。
这匹马,走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