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铁炉藏龙,提笔问刀兵,最是新王似旧囚
北凉府的南城,是座被遗忘的城。
这里的风,都比别处要慢上三分,像是怕惊扰了屋檐下晒着太阳等死的老人。
街上,泥泞混着牲畜的粪便,散发着一股子穷到骨子里的酸腐气。
林安就踩着这片泥泞,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让他与这街景,融洽得像一滴水,融入了另一滴水。
老太监赵伯跟在他身后,像个影子,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看自家殿下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件掉进泥潭里的传世瓷器。
心疼,却不敢伸手去捡。
信上说,城南,最后一家铁匠铺。
那“当!当!”的打铁声,便是引路的灯。
声音沉闷,却透着一股子不肯死的倔强。
铺子很破,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门口,一个独臂大汉,赤着上身,在寒风里,竟蒸腾出滚滚热气。
他每挥一下铁锤,那只独臂上的肌肉,便如盘虬的龙,贲张鼓起。
汗水顺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滑落,滴在烧红的铁坯上,“滋啦”一声,便是一缕青烟。
他便是张猛。
林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首到那汉子将一块烧红的犁头,扔进水里淬火,那惊心动魄的声响平息下去,他才走上前。
“店家,问个路。”
林安的声音,客气,疏离。
张猛抬起头,那双眼睛,像两块被塞进眼眶里的顽石,没有半分光彩。他只是瞥了林安一眼,便低下头,自顾自地擦拭着铁锤。
林安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铁制鱼符,放在了铁砧上。
鱼符上,刻着一个“萧”字。
“当啷。”
张猛手中的铁锤,掉在了地上。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活人的情绪。他死死盯着那枚鱼符,又死死盯着林安,那眼神,像一头被吵醒的猛虎,要将人生吞活剥。
良久,他才捡起铁锤,沙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
“后院。”
……
后院的密室,阴冷、潮湿,像一口棺材。
与前院那熊熊的炉火,仿佛是两个世界。
“说吧。”张猛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照着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老将军,让你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林安将萧文远的信物收好,开门见山。
“北凉,还剩几分生气?”
张猛闻言,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与悲凉。
“生气?殿下,您脚下这片地,早就被那帮穿官袍的畜生,连着骨头渣子都给啃干净了!”
“知府陈显,是王丞相的狗。他带着满城的官,与本地那几个大户,穿一条裤子。税,收到三十年后。兵,册子上有三千,能拉出来打仗的,三百都凑不齐。府库?府库里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老子这只手,当年是为大夏朝丢在北境的。可现在,老子恨不得,用这只手,去拧断那帮狗官的脖子!”
他一拳砸在石墙上,墙皮簌簌而落。
猛虎,即便断了一爪,依旧是猛虎。
林安没有说话,他只是从怀中,取出几卷图纸,在石桌上,缓缓铺开。
一张,是曲辕犁的改良图,线条精准,每一个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另一张,是一座新式炼铁高炉的剖面图,结构之精巧,闻所未闻。
张猛本是随意一瞥。
只一眼,他那双顽石般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本是军中宿将,对军械、冶炼,了如指掌。他看得懂,这几张薄薄的纸上,画着的,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是能让北凉这片荒地,长出足够粮食的犁!
是能炼出百炼精钢,给边军换上新刀的炉!
“这……这是……”
他的声音,在抖。那只独臂,竟也跟着颤抖起来。
“纸上风雷,笔下甲兵。”林安的声音很平静,“我林安,来北凉,不是来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王爷。”
“这世上,有的人拿剑当道理,有的人,拿道理当剑。”
“我,两样都占。”
张猛死死盯着林安,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殿下,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沙场猛将,都要来得可怕。
“殿下,这纸上的东西,要用人命来填。你的人命,够不够硬?”
林安笑了。
“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光脚的,还怕他穿鞋的?”
他将那几张图纸,推到张猛面前。
“我封你为我凉王府,工坊总管。这炉,你来造。这犁,你来打。”
“另外,你替我,去联络那些被陈显打压过的官,被豪强占了地的民,还有那些从军伍上退下来,跟我一样,心里还憋着一口气的老兄弟。”
“你就跟他们说,‘雪拥山门’,新王爷,请他们喝酒。”
张猛看着那图纸,又看着林安。
良久,他那只独臂,缓缓抬起,朝着林安,行了一个早己生疏,却刻在骨子里的军礼。
“末将张猛,领命!”
……
回到那座鬼气森森的王府,林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上那身崭新的、却显得格外可笑的亲王袍服,大张旗鼓地,去见了知府陈显。
“陈大人,本王……本王在这府里住着,实在是闷得慌。”
林安一脸的百无聊赖,手指头还在桌子上画着圈。
“我听说城外有片荒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拨给本王吧。再给我些城里没饭吃的流民,本王想……想自己建个农庄,种种菜,养养鸡,也算是个乐子。”
陈显那撮打理得极为精致的山羊须,都快翘到了天上去。
他看着林安那副不学无术的蠢样,心里乐开了花。
斗鸡走狗,声色犬马,这才是一个废物皇子该有的样子。
“殿下有此雅兴,乃北凉之福!下官这就去办!地,您随便挑!人,您随便要!”
他满口答应,走出门时,嘴角的鄙夷,再也藏不住。
他对身边的师爷低声道:“去,把城西那片最烂的石头地给他。再把城里那些刺头、懒汉,都塞过去。我倒要看看,他这皇家农庄,能种出个什么金豆子来!”
他不知道。
这片他随手丢出去的烂地,日后,会长出足以掀翻整个大夏的兵戈。
……
荒地之上,寒风如刀。
林安就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赵伯,是张猛,是魏叔阳,是陈芝虎。
更远处,是上百名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流民。
林安看着他们,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从今天起,这里,不叫皇家农庄,叫‘潜龙营’。”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懒汉,是刺头,还是乞丐。到了我这里,就只有一个规矩。”
“听话,干活,吃饱饭。”
“谁干得好,顿顿有肉。谁敢偷懒,就滚回城里,继续去啃泥巴!”
他指着不远处己经开始动工的炉灶和营房。
“三个月。”
“我要这片荒地,变成良田。要你们这群烂泥,给我站成一堵墙!”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应和。
只有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在听到“吃饱饭”三个字时,眼中,第一次,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属于人的光。
林安转过身,遥望南方,那片被权欲与阴谋笼罩的京城。
风,自北而来。
潜龙己入渊,猛虎己归山。
天下棋局,从北凉落子。
他这一子,要让那京城里的执棋人,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