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依?!”我几乎是冲到她面前,声音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怒和后怕,“你个小傻瓜!不是让你别来吗?!大半夜的,多危险!冻坏了吧?”
她被我一连串的质问说得瑟缩了一下,眼睛湿漉漉地抬头看我,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冰碴,像极了冬日里一朵沾着霜雪的娇花。她的嘴唇被冻得微微发紫,却依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我想来看看你。”
她的头发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更衬得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小巧的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时不时吸一下鼻子,模样可爱到了极点。身上的卫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她双手抱在胸前,不停地跺着脚来取暖,整个人就像一只被冻坏的小兔子,让我心疼得不行。
没等她回答,我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租来的、带着陌生香水味的廉价西装外套,带着残留的体温,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动作太大,带着点发泄似的慌乱,皮衣粗糙的布料蹭过她冰凉的脸颊。她微微瑟缩了一下,抬起清亮的眼睛看我,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夜风的湿气。
“我…我不放心你。”她的声音闷在宽大的皮衣领口里,带着点鼻音,小小的,却像石头砸进我死水般的心湖。
“胡闹!”我低吼,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隔着皮衣都能感觉到她单薄肩膀的轮廓,
“落下的功课怎么办?今晚回去你给我加班!通宵!不准睡觉!” 话是凶的,语气却虚张声势,更像是在掩饰自己此刻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震惊,心疼,还有一股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亏欠感。这一路走来的泥泞和低迷,身后似乎总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固执的身影,用她单薄的肩膀,试图撑住我不断下坠的世界。
她看着我凶巴巴的样子,非但没害怕,冻得发白的嘴唇反而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带着点释然的弧度,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那一个简单的“嗯”字,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我猛地别开脸,喉结滚动了几下,把翻涌的酸涩硬生生咽了回去。欠她的,太多了。多到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
凌晨的航班像一只疲惫的钢铁巨鸟,轰鸣着降落在昆明长水机场。机舱里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沉闷气息。琴依裹着我的西服,蜷缩在靠窗的座位里,脑袋一点一点,终于支撑不住,歪倒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带着少女特有的、干净的皂角香,和她轻微的呼吸声。
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跑道模糊的灯光,肩膀上那点真实的重量和温度,奇异地熨帖着刚从上海那场冰冷盛宴里抽离出来的灵魂。心口那块麻木的冻土,似乎被这微弱的暖意,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下了飞机,夜风裹挟着昆明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凉意扑面而来。琴依揉着惺忪的睡眼,强打起精神。
“走吧,回学校。”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倦意。
“这个点,宿舍早锁门了。”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多,“去酒馆凑合一晚吧。”
回到“夜归人”,推开那扇沉重的绿漆木门,那股混杂着木头陈味、淡淡酒香和“家”的气息的熟悉空气,瞬间包裹了我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疲惫。
“别看书了。”我看着琴依习惯性地想去拿帆布包里的课本,出声阻止。她的眼皮都在打架了。“去沙发上躺着。”我把空调调到适中的温度,暖风嗡嗡地吹出来。
“那你呢?”她抱着包,困得迷迷糊糊地问。
“我…坐会儿。”我摆摆手,走到吧台后面。找出牛奶,倒进小奶锅,放在电磁炉上慢慢加热。看着乳白色的液体在锅里咕嘟咕嘟冒出细小的气泡,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眼前昏黄的壁灯。
热牛奶的香气弥漫开时,琴依己经蜷在角落那张旧沙发上睡着了。我把温热的杯子轻轻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卸下了所有白天的坚强和担忧,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皮衣依旧裹在她身上,显得她更加娇小。
给她掖了掖被角,我关掉了吧台的大灯,只留下壁灯那点昏黄的光晕。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送风的低鸣和她轻浅的呼吸。
我拉过一张高脚凳,坐在离沙发不远不近的阴影里。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身体叫嚣着休息,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锅烧开的、翻滚着无数杂念的粥。
苏雯穿着洁白婚纱的背影,在灯火辉煌的游轮露台上,隔着龟背竹的叶片,那个画面依旧清晰,但带来的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像看完一场与己无关的盛大戏剧。灵魂似乎还飘荡在黄浦江的冷风里,没有完全归位,需要时间慢慢沉淀。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沙发上那个沉睡的身影。
琴依。
她的前程。
考研,万一考不上怎么办?她那么努力,如果失败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不会蒙上失望的灰?
万一考上了呢?
我几乎能想象到,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眼睛会像星星一样亮起来。然后呢?她会像现在一样,继续留在“夜归人”,白天帮我整理书店的旧书,晚上在吧台后调酒、清理“时光信箱”吗?
不。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脑海。
不行。
绝对不行。
这个小酒馆,这片泥泞,是我的沼泽,不是她的天空。她的未来应该在更广阔的讲台上,在更明亮的实验室里,或者在她相机镜头所能捕捉到的、更辽远的世界中。她的前程,比留在这里,跟着我这个除了几本破书和一身酒气一无所有的“记录者”,要好上千百倍。
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裤兜,掏出了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橘红色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试图缓解这无处安放的焦虑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无法驱散对琴依未来的担忧。看着她沉睡中恬静的侧脸,一种近乎父亲般的守护欲和深沉的忧虑沉沉地压在心头。她还这么年轻,这么好,她的路,应该铺满阳光。
就这么坐着,看着,想着。烟雾缭绕中,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慢慢褪成一种深沉的湛蓝。困意终于像迟来的潮水,一波波侵袭着紧绷的神经。
眼皮越来越重,香烟在指间燃尽,烫了一下手指才惊醒。我甩掉烟头,疲惫地把头埋进交叠的手臂,趴在冰冷的吧台上。最后一点意识沉入黑暗前,是琴依均匀的呼吸声,像遥远的海浪。
……
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毛茸茸的触感。
我猛地惊醒,抬起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眸。
琴依不知何时己经醒了,就蹲在我趴着的吧台旁边,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头,正用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鸡毛掸子上的软毛,一下一下,轻轻地挠着我的鼻尖。
“醒啦?”她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调侃,“齐大作家?不是说要督促我学习,通宵不准睡的吗?怎么自己睡得比我还沉?口水都快流到账本上了!”
我懵了几秒,意识才从混乱的梦境和深沉的疲惫中挣扎着浮上来。窗外天己大亮,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吧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调还在嗡嗡地送着暖风。
“几点了?”我声音沙哑得厉害,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和酸痛的脖子。
“快八点了!”琴依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宽大的皮衣滑落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卫衣。她精神头十足,完全看不出是熬了夜又赶了飞机的人。“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你。喏,”她指了指吧台角落,
“牛奶和小米粥,我早上出去买的,还热乎呢。”两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静静躺在那里。
我这才想起,昨晚光顾着胡思乱想,连给她定闹钟这茬都忘得一干二净。看着她精神焕发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身狼狈的宿醉感和趴在吧台睡麻了的半边身子,一股迟来的窘迫涌上来。
“看我干嘛?”她见我发愣,故意板起脸,学着我的口气,“走去学校!再磨蹭真要迟到了!”她动作麻利地背上帆布包,又把那件皮衣叠好,塞进我怀里,“你的战袍,物归原主。”
我接过还带着她体温的西服,心头五味杂陈。赶紧胡乱地扒拉了两口温热的粥,把牛奶塞进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路上喝。”声音依旧干涩。
锁好酒馆的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推着那辆破自行车,琴依走在我身边,步伐轻快。巷子里的早点摊己经热气腾腾,空气里飘着米线和油条的香气。
“书包给我。”我伸手去拿她肩上沉甸甸的帆布包。
“不用啦,又不重。”她侧身躲开,马尾辫在晨光里甩出一道青春的弧线。
我没再坚持,只是沉默地跟在她旁边。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的、充满活力的侧影,看着那装着课本、相机和热牛奶的帆布包,看着前方延伸向学校的路。
昨晚那些沉甸甸的忧虑(她的考研,她的前程,我欠她的债)并未消散,但此刻,在这昆明特有的、带着花香的晨风里,在那杯温热的牛奶和她明亮的眼神映照下,似乎暂时被一种更朴素、更紧迫的责任感覆盖了。
送她去学校。
看着她走进那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
这,是此刻我能为她做的,最具体、也最重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