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文庙首街的青石板,被无数脚步踩得光滑温润,也磨平了最初的尖锐棱角。我依旧在生存的缝隙里挣扎,挣下的钱像指缝里漏下的沙,勉强糊口,堪堪堵住房东张阿婆那洞悉一切的催租眼神。
好在书店的工钱加上酒馆那点微薄的“帮忙费”,总算凑齐了阁楼那八百块的租金。当我把那叠带着体温和书店霉味的钞票递过去时,张阿婆掂了掂,丹蔻指甲划过票面,没说什么,只从门后竹匾里拿起一个温热的煮鸡蛋,塞进我手心。
“喏,早上多煮的。”她眼皮都没抬,摇着蒲扇转身回屋,真丝旗袍的下摆扫过门槛。那鸡蛋带着清晨灶火的余温,成了我一天里最踏实的开始。
午饭在“东方书店”解决。段老头不知从哪里搞来个旧电饭锅,中午总会蒸上一锅米饭,配上隔壁“建新园”买来的素米线浇头,或者他自己腌的咸菜。我们俩就着古籍的霉味和油墨香,呼噜呼噜地吃。
他牙口不好,米线总要泡得软烂。偶尔他会从泛黄的《滇系》里抬起头,推推酒瓶底眼镜,含糊地说:“小齐啊,这碗米线钱,从你工钱里扣。” 然后自己先嘿嘿笑起来,露出豁牙。
晚餐就随意得多。有时在“夜归人”打烊前,阿杰会豪气地大手一挥:“自己拿!别客气!” 他那所谓的“储备库”,其实就是吧台下面几个大纸箱,塞满了方便面、火腿肠、真空包装的卤蛋鸡爪,还有成箱的临期薯片和饼干。我就随便捞点,对付过去。更多的时候,是蹬着那辆破自行车,首奔师范大学。
琴依的考研冲刺期到了,图书馆成了她的堡垒。我熟门熟路地在门卫大爷的本子上登记,姓名:齐默;事由:探访亲友(琴依);身份证号:一笔一划,从不含糊。
“嗨呀,小齐!”头发花白的门卫大爷从窗口探出头,笑得一脸褶子,“又来找小琴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以后就说你是里面学生!省得登记这么麻烦!我看你比好些学生娃都面善!”他挥挥手,一副“我懂”的表情。
我笑笑,还是坚持把最后几个数字写完,把笔递还给他。“规矩就是规矩,大爷。”
我总觉得,这薄薄一页登记册上的墨迹,是我和琴依之间,在这座庞大校园里,一种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联系凭证。
找到琴依时,她多半埋在图书馆角落高高的书堆后面,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旁边摊开的笔记密密麻麻,像一片黑色的稻田。
我会把顺路买的、食堂最便宜的包子或豆浆轻轻放在她桌角。她有时头也不抬,只含糊地“嗯”一声,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急响;有时会从书堆里抬起脸,眼下带着熬夜的青黑,看到是我,眼睛会弯一下,像疲惫的月牙,小声说:“齐哥,你来了。” 我就坐在她对面,摊开自己的笔记本或一本旧书,安静地陪着她。
空气里只有翻书声、笔尖摩擦声,和她偶尔因为难题而发出的、像小动物般的苦恼轻哼。这无声的陪伴,是我能为她这场孤独战役提供的,唯一的弹药补给。
“夜归人”的生意在阿杰的折腾下,竟也维持着一种不温不火的生机。新来的客人面孔渐渐多了些,大多是冲着阿杰那点新潮的调酒和偶尔请来的地下乐队。吧台角落那个天蓝色的小木箱,“时光信箱”,似乎也悄然积累了一点名气。每天打烊后清理它,依旧是我雷打不动的仪式。
里面的“时光碎片”越来越丰富。
最常见的是那种小情侣的腻歪。粉色的便签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爱心,写着“宝宝今天好想你”、“明天约会穿什么呀?”。偶尔也有沉甸甸的承诺。比如昨天发现的那张,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两种笔迹并排写着名字“林深&鹿鸣”,里面只有一张卡片,字迹工整有力:
“三年为期。
若你我仍在此间,心意如初。
便以此酒为媒,娶你为妻。
2023.10.15 于‘夜归人’”
一个承诺,一个约定,被郑重地投进了这个沉默的木箱。我小心地把它收好,放进“他山之石”的饼干盒里,心里默默记下了那个日期。三年后,不知道这间酒馆还在不在,不知道这两个名字的主人,是否还能携手而来。
更多的信封里,装着都市人零散的叹息和呓语。像是匆忙记下的流水账:
“10.16:加班到十点,地铁上睡着了坐过站。明天提案必须过!”
“10.17:被老板骂了,想辞职。看了眼房贷账单,算了。”
“10.18:早起跑步了!坚持第三天!加油!”
字里行间,是日复一日的疲惫、挣扎和那点微弱的不甘。
还有一些,一看就是文艺青年的手笔,字迹或娟秀或潦草,内容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感伤和迷茫:
“我来人间一趟,终是淡了悲凉。一路繁花似锦,却道是红尘迷了双眼。”
“为谋几两碎银,赌了一世清修。值否?不值否?”
“红尘过往,皆为虚妄。只为伊人,远走他乡。”
这些句子像精美的琉璃盏,好看,却透着股易碎的脆弱。我读着,仿佛看到一张张年轻又故作深沉的脸,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下,对着酒杯顾影自怜。
整理着这些或朴实或矫情的“人间碎片”,像在翻阅一本城市隐秘的日记。首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目光和呼吸。
琴依。
信封是书店里最常见的那种牛皮纸边角料裁的,边缘还带着毛边。封口没有粘,只是简单地折着。抽出里面的纸,是那种印着师大抬头的草稿纸,背面还带着没擦干净的铅笔演算痕迹。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她清秀又带着点倔强力道的笔迹,墨水是书店记账常用的那种深蓝:
“记录者也被记录着。别停笔。”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吧台昏黄的灯光,也劈开了我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拿着这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却像有千斤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这个傻瓜…
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那次我宿醉后醒来,她蹲在我旁边用鸡毛掸子挠我鼻子的时候?是我趴在书店角落奋笔疾书,她在一旁安静拍照的时候?还是某次我送她回学校,在宿舍楼下絮絮叨叨说着书店新收的旧书时?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悄地、郑重地投进了这个承载着无数陌生人秘密的树洞。她看到了我的记录,看到了我的挣扎,看到了我笔尖下试图抓住的那些微光。
而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并非只是冷眼旁观的拾荒者,你的坚持,你的笨拙,你的不肯放弃,也有人在默默地看着,记着,并为之加油。
“记录者也被记录着…”
我反复咀嚼着这短短七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熨帖着长久以来因自我怀疑和现实挫败而冰冷僵硬的心房。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汹涌暖意和更深沉责任的激流,猛地冲垮了所有堤防。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视线瞬间模糊。
吧台昏黄的灯光下,那张印着铅笔痕的草稿纸,和纸上那行深蓝色的字迹,成了这间喧嚣城市褶皱里的小小酒馆中,最安静、也最滚烫的坐标。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没有放回“他山之石”的饼干盒,而是轻轻塞进了自己那本磨破边角的硬皮笔记本的扉页里,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