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依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睡去的侧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我混沌而麻木的神经。
宿醉的头痛像钝斧在劈砍太阳穴,胃里翻搅着酸腐的酒气和一种更深沉的自厌。我挣扎着想坐起来,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她。琴依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她几乎是瞬间弹坐起来,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未褪的紧张。
“齐哥?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眼神迅速聚焦在我惨白的脸上,“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还难受吗?”一连串的问句带着未加掩饰的关切,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探我的额头,又在半途停住,手指蜷缩了一下,有些无措地收回。
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看着她身上那件沾着酒渍和呕吐物干涸痕迹的旧皮夹克,那是我的外套,昨夜慌乱中盖在她身上的,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像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喉咙哽得生疼。
“琴依…”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带着宿醉的浑浊和发自肺腑的沉重。“昨晚,我…麻烦你了。太不像话了。”
她看着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心痛,有无奈,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沉静的包容。她默默地起身,端起地上那盆己经凉透的水,走到角落的水池边,重新接了一盆温水。拧干毛巾的动作细致而轻柔。
“先擦把脸吧。”她把温热的毛巾递给我,声音很轻,“胃里还难受的话,我去买点粥。”
冰凉的毛巾覆在脸上,温热的湿意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和不堪。透过毛巾的缝隙,我看着琴依忙碌的背影,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空酒瓶,把它们放进一个破旧的纸箱里,动作很轻,生怕发出声响惊扰到我。她弯腰时,一缕碎发垂落,粘在汗湿的颈侧。
道歉的话说出口了,但那份沉甸甸的亏欠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挪不开。我能为她做什么?除了空洞的道歉,我还能给她什么?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深陷泥沼的废物。
于是,我开始笨拙地试图“报答”。
她没课的时候依旧会来书店帮忙。等她整理完书架,我会主动说:“走,我送你回学校。” 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和她并肩走在傍晚的林荫道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沉默居多,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只能干巴巴地问问她的功课,或者讲点书店遇到的琐事。她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轻声回应几句。快到校门口时,她会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路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齐哥,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快回去吧。”
有时,她会抱着厚厚的专业书和笔记来酒馆,在打烊后的吧台一角摊开,蹙着眉头啃那些艰深的概念。我会凑过去,虽然自己那点墨水早就还给了老师,但好歹比她多混了几年社会,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点逻辑,试着帮她梳理思路,讲解那些对我来说也如同天书的公式。
她听得很认真,遇到不懂的地方会反复追问,小刷子似的睫毛扑闪着,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那一刻,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为弄懂一个难点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我心头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一种微弱的、被需要的暖意悄然滋生。
送她,教她功课…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我溺水般的生活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稻草。看着她因为我的一点帮助而露出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短暂地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
但琴依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深,像一潭清澈见底却望不见底的湖水。我无法忘记那天在吧台,当我情急之下抓住她手腕、宣称她是我“女朋友”时,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之后,并非全然是配合演戏的慌乱。那里面,有一丝极快掠过、却被我捕捉到的、近乎本能的亮光,像星火,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某种隐秘的欢喜。虽然转瞬即逝,被更强烈的担忧覆盖,但它真实存在过。
而后来,当她目睹了我和苏雯之间那场惨烈而绝望的拉扯,目睹了苏雯离开后我烂醉如泥、自我放逐的狼狈,她眼中的心疼和担忧之下,又悄然滋生了一种新的情绪,一种近乎守护的坚定。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勤工俭学的兼职大学生,更像一个固执地守在废墟旁,试图从瓦砾中打捞一丝生机的守护者。她看我的眼神里,有理解,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种近乎纯洁的、不求回报的奉献。这让我感到温暖,更感到一种沉重的、无法承受的负担。她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张未曾落墨的白纸,而我早己被生活的污浊和苏雯留下的伤痕涂抹得一片狼藉。我不能,也不配,让她卷入我这片晦暗的泥潭。
这份复杂而沉重的情感,这份无法言说的愧疚和隐隐的抗拒,最终都化作了对杯中物的更深依赖。
酒,成了我唯一的出口,唯一的避风港,唯一的安眠药。
它不再仅仅是“夜归人”里阿杰调制的、带着梅子清香的慰藉。它开始出现在阁楼的床底下,出现在书店打烊后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出现在我随身的破旧帆布包里。廉价的瓶装白酒,便利店打折的啤酒,甚至散装的高度劣质烈酒,种类越来越杂,价格越来越低廉,灌下去的频率越来越高。
起初,是为了麻痹苏雯离开后那噬骨的痛,为了忘记那封字字泣血的诀别信。后来,是为了驱散琴依那纯净眼神带来的灼烧感,为了逃避内心日益沉重的亏欠和无力。再后来,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了。只要夜幕降临,只要心口那块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或者仅仅是感到无边的空洞和疲惫,手指就会不由自主地伸向酒瓶。
拧开瓶盖的声音,液体滑过喉咙的灼烧感,意识逐渐模糊、世界开始旋转的眩晕…这一切都成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仪式。
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那些尖锐的痛楚才能暂时钝化,那些沉重的现实才能变得模糊不清。在醉眼朦胧的幻象里,苏雯含泪的脸庞会变得柔和,带着大学时的温软笑意;冰冷的阁楼会变得温暖;甚至未来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也会暂时消散。
琴依察觉了。她的担忧从欲言又止变成了写在脸上的焦虑。她会在我又习惯性地摸向吧台下的酒瓶时,用身体不经意地挡住;会在我眼神开始涣散、说话含糊时,默默递上一杯浓茶或温水;会在打烊后清理吧台时,把我偷偷藏在角落的空酒瓶用力扔进垃圾桶,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声响。
她不再问,只是用那双盛满忧虑和无声控诉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比任何责备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齐哥,少喝点。”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在我又灌下一大口白酒时,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和泛红的眼眶,心头掠过一丝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酒意淹没。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没事,这点酒,小意思。”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而浑浊。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用力擦拭着早己光洁如镜的吧台,背脊挺得笔首,带着一种倔强的、近乎悲壮的沉默。
我知道,我变了。
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个揣着笔记本和钢笔、想在现实焦土上种出理想之花的文艺青年,正被廉价的酒精一点一点地腐蚀、淹没。身体变得沉重,思维变得迟钝,笔下再也流淌不出像样的句子,只剩下酒瓶碰撞的脆响和宿醉后头痛欲裂的空白。
琴依那纯净的守护,成了照见我日益沉沦的一面镜子,映出我满身的酒气和无可救药的颓唐。这让我更加痛苦,也更加依赖那能将镜面模糊的液体。
日子在酒精的浸泡下,滑向更深、更冷的深渊。而那个在废墟旁固执守护的身影,她的眼神,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遥远。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她手中那盏微弱的灯,也快要照不亮我这片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