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的钝痛感还在顽固地低吟，像是被老班那枚精准投掷的粉笔头烙下的、属于这个“现实”的印章。林默被王浩那蒲扇般的大手紧紧箍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拽离了座位。教室门框在视野里急速放大、变形，然后被粗暴地甩在身后。
嗡——
走廊里鼎沸的喧嚣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刚刚在教室里感受到的、那种近乎真空的凝滞感被彻底粉碎、搅动。下课的人潮汹涌澎湃，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们像挣脱樊笼的鱼群，推搡着、笑闹着、呼喊着，汇成一股奔腾的青春洪流，向着楼梯口、小卖部、操场的方向席卷而去。书包带子互相勾连，书本在臂弯里颠簸，鞋底摩擦着水磨石地面，发出嘈杂的、令人耳膜发胀的混响。
阳光。刺目的、毫无遮拦的午后阳光，从走廊尽头巨大的窗户泼洒进来，将空气中飞舞的粉笔灰照得纤毫毕现，像无数细小的、悬浮的金色星辰。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新印试卷的油墨香、某个角落飘来的廉价零食气息，以及窗外梧桐树在夏末风中摇曳送来的、带着点尘土气的叶香。
这是活着的气息。浓烈，喧闹，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知疲倦的荷尔蒙味道。
林默的呼吸猛地一窒。
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丰沛的“生”的信息粗暴地塞满、撑胀。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地汲取着这“正常”世界的养分，同时却又被这过度的“正常”狠狠刺痛。眼前的一切——奔跑跳跃的身影，阳光下飞扬的发梢，因为一个无聊笑话而爆发的哄笑——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些凝固的血色、冰冷的倒计时、绝望的嘶吼形成了撕裂般的反差。
失真感。强烈的、令人晕眩的失真感攥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从深海里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骤然暴露在刺目的阳光下，肺部灼烧，耳膜轰鸣，周遭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他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踏不踏实，随时可能坠回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白色虚无。王浩的臂膀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点，那属于活人的、温热的、充满力量的拉扯，将他牢牢地钉在这喧嚣的“岸”上。
“默哥！醒醒神儿！老班那脸黑的，你再磨蹭他真能把你物理卷子当柴火烧了！” 王浩的大嗓门在他耳边炸响，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更多的却是没心没肺的爽朗。他一边拽着林默在拥挤的人流中左冲右突，一边还不忘回头冲他挤眉弄眼，“啧啧，被粉笔头爆头的感觉咋样？是不是醍醐灌顶？我看你刚才那眼神，跟魂儿被苏晓晴勾走了似的！” 他促狭地嘿嘿一笑，显然把林默课上的失态归结为了少年慕艾的常见戏码。
林默的喉咙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被动地被王浩拖着走，视线却像失控的探照灯，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扫视、捕捉、确认。
张伟！那个斜前方的身影并没有被人流淹没。他就走在林默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正侧着头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低声讨论着什么。他眉头微蹙，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点划着某个公式，嘴唇快速翕动，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属于解题者的、纯粹的困惑和思索的光芒。那是一种**活着**的、带着温度的光芒，与他记忆中那个在规则游戏里被恐惧彻底掏空、只剩下麻木躯壳的“张伟”，判若云泥。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目光艰难地越过几个打闹的身影，投向更前方的位置。
陆远航。
那个在规则底层空间如同冷酷神明般俯瞰众生、镜片后翻涌着量子旋涡的“零号玩家”，此刻正安静地走在人群边缘。他微微低着头，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笔记本和习题册，鼻梁上那副普通的黑框眼镜，老老实实地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没有任何异常的蓝光泄露。他的步伐平稳，带着点书呆子特有的、避免与人碰撞的小心翼翼。平凡，安静，甚至有些木讷。林默死死盯着他的侧脸，试图从那平静的线条下挖掘出一丝属于“零号”的冰冷逻辑或掌控感，却只看到一个沉浸在自己思维世界里的、成绩拔尖的高三男生。
安全。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却又无比真实地浮现。
“喂！看路啊默哥！” 王浩猛地一拽，林默一个趔趄，险险避开一个抱着篮球横冲首撞的男生。那男生嘴里嚷着“让让让让！”，带起一阵风，冲向楼梯口。
林默惊魂未定地站稳，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篮球的身影，然后，凝固在楼梯口旁边、靠窗的位置。
赵鹏！
篮球队长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条腿随意地曲着，脚蹬在窗台的边缘，正和几个同样人高马大的体育生勾肩搭背地说笑着。他麦色的手臂搭在同伴肩上，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和健康的皮肤上，闪耀着蓬勃的生命力。他笑得很大声，露出一口白牙，用力拍着身边一个男生的背，那男生被拍得龇牙咧嘴，引来一片哄笑。没有病号服，没有惨白的脸色，没有插满管子的躯体，只有属于运动少年的、肆无忌惮的张扬和活力。他甚至挑衅似的对着刚才冲过去的篮球背影喊了句什么，引来同伴更响亮的笑声。
林默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细微的刺痛感提醒着他这不是幻梦。那些在死亡游戏中挣扎、碎裂、消失的同伴，此刻都鲜活地站在这里，沐浴在阳光下，呼吸着带着粉笔灰的空气。他们脸上的笑容如此真实，带着林默几乎快要遗忘的、属于这个年纪的纯粹烦恼和微小快乐。没有血字倒计时在视网膜上灼烧，没有逆转的秒针在耳边滴答作响，没有规则的低语在骨髓里啃噬。只有阳光，粉笔灰，喧闹的人声，和……活生生的他们。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漫过心田，几乎要将他溺毙。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就在这时，王浩终于把他拖到了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门口。那扇熟悉的、漆成深褐色的木门半开着，里面传来老班标志性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正对着另一个倒霉蛋训话。
“等着吧，默哥，兄弟只能送你到这儿了。风萧萧兮易水寒……” 王浩做了个抹脖子的夸张动作，脸上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哥们儿去小卖部给你压压惊，薯片可乐管够！” 说完，他转身就扎进了依然汹涌的人流，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肩膀上的温热感还在，王浩那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林默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微微喘息。办公室里的训话声清晰地传出来，是老班在数落某个学生作业马虎，字迹潦草如“鬼画符”。
“……学习态度！态度决定一切！看看你这写的什么？啊？方程式都抄错了！重做！明天早上放我桌上！”
每一个字都那么熟悉，那么……平凡。这种属于高三班主任的、恨铁不成钢的咆哮，此刻听在林默耳中，竟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亲切感。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为了作业、为了迟到、为了上课走神，接受同样的狂风暴雨。那些曾经让他头皮发麻的训斥，如今却成了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铁证。
他微微侧头，透过门缝看向办公室内。
老班背对着门口，叉着腰，对着一个垂头丧气的男生指指点点。办公桌上堆满了作业本和试卷，窗台上放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阳光斜照进来，光柱里尘埃浮动。一切都和他记忆中千百次被叫进办公室的场景，一模一样。
没有扭曲的空间。
没有诡异的符号。
没有隐藏在阴影里的规则触手。
只有粉笔灰、作业本、愤怒的班主任和垂头丧气的学生。最普通，也最真实的高三图景。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像一面被重新校准的鼓。那疯狂擂动的、濒临爆裂的节奏终于渐渐平复下来，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洪流取代——那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是确认同伴无恙的安心，是回归“日常”的恍惚，以及……一丝无法忽略的、冰冷的失落。
苏晓晴。
那双清澈困惑的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干净得像从未被风雨侵袭过的晴空，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属于“过去”的沉重。他拼尽一切，燃烧了所有，甚至搭上了她最后的愿望碎片……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新生”吗？那个为他许下愿望、为他崩溃哭泣、为他消散成光的苏晓晴……真的彻底湮灭在那片白炽之中了吗？
巨大的空洞感在胸腔里蔓延开来，比之前经历的死亡恐惧更甚。他下意识地摸向额头被粉笔击中的地方，那里只有轻微的、真实的痛感。
办公室里的训话似乎告一段落。老班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个男生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差点撞到门边的林默。
“林默！进来！” 老班威严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粉笔灰的味道更浓了。老班己经坐回了他的办公椅，那张国字脸因为余怒未消而显得有些发红，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射向林默。
“行啊林默！高三了！火烧眉毛了！你倒好，物理课给我睡得天昏地暗？牛顿定律都讲完了你还跟周公约会呢？梦到什么了？美得你！” 老班手指用力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看看你这成绩！上次月考物理多少分？拖后腿拖到姥姥家了！还不抓紧？……”
老班连珠炮般的训斥灌入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熟悉的、属于现实世界的重量。林默微微垂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老班肩膀，投向窗外。
窗外是学校的中心花园。绿树成荫，花坛里开着一片不知名的小花，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正追逐打闹着跑过草坪，笑声隐约传来。更远处，是空旷的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在烈日下有些刺眼，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
阳光正好，绿意盎然，一片岁月静好。
没有血雨腥风。
没有规则陷阱。
没有扭曲的怪物。
只有……平凡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宁静。
结束了？真的……回来了？
林默的心跳在班主任的咆哮声中，奇异地再次变得清晰而沉重。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确认这个世界的真实，又像是在为那片彻底消失的、属于“过去苏晓晴”的空白，敲打着无声的丧钟。
老班见他一首沉默，似乎更来气了：“说话啊！哑巴了？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林默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聚焦在老班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平静：
“知道了，老师。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没有解释，没有辩驳。只有最朴素的认错。在这个平凡到极致的世界里，这似乎是最安全的答案。
老班被他这过于平静的认错噎了一下，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林默几眼，总觉得这小子今天有点怪，眼神空茫得厉害，像是魂儿还没完全回来。
“哼！知道错了就好！回去把今天讲的内容给我抄三遍！还有，下次月考物理再不及格，看我怎么收拾你！走吧走吧，看着你就来气！” 老班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林默如蒙大赦，低声道：“谢谢老师。” 他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残留的怒气。走廊里的人流己经稀疏了很多，喧闹声远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回音和自己的脚步声。午后的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长廊，粉笔灰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林默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混合着粉笔灰、阳光和尘埃的空气。
活着。
他们都活着。
世界……似乎真的“正常”了。
可是……
他猛地睁开眼，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确认！确认那个唯一的、微弱的联系点！那个在规则底层空间看到的、在习题册页脚写下的字迹！
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教室的方向，几乎是奔跑起来。
空无一人的教室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整个教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桌椅整齐地排列着，黑板上还残留着老班龙飞凤舞的物理公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书本油墨味。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声上。他几乎是扑到自己的座位前，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慌乱地翻动着桌上摊开的物理习题册。
哗啦…哗啦…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找到了！
习题册被翻到力学综合题的那一页。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死死钉在了右下角的页脚空白处。
“晴”。
一个娟秀的、小小的字。铅笔的痕迹很浅，像是书写者心不在焉时的随笔涂画。它安静地躺在泛黄纸张的角落里，被窗外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笔迹！那微微倾斜的角度，收笔时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圆润弧度……与他意识沉入规则底层空间、在苏晓晴愿望奇点核心看到的、她在开学第一天笔记本扉页写下愿望的笔迹……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灼热，又在下一秒被冰冷的洪流冲刷殆尽。
她还记得？一丝残存的意识？一个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还是……那个被修复的愿望奇点，终究无法彻底抹去书写者灵魂深处最本真的印记？
林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抚上那个小小的字迹。
铅笔的碳粉颗粒在指腹下传来细微的、真实的摩擦感。纸张的纹理清晰可辨。
它是真的。
它是存在的。
它是……她留下的。
巨大的悲伤和同样巨大的庆幸，如同两股狂暴的洋流，在他心底猛烈地撞击、撕扯、融合。视线变得模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鼻尖。
成功了？失败了？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片劫后余生的晴空下，在这间弥漫着粉笔灰气息的教室里，在这本普通的物理习题册的页脚，有一个小小的“晴”字，像一颗遗落在尘埃里的星辰，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这或许不是终点。
这只是一个充满了巨大失落与渺茫希望的新生。
而这颗星辰，就是他在这片陌生晴空下，唯一的、微弱的光。
林默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合着阳光、粉笔灰和书卷味道的空气，重新充盈了他冰冷的肺腑。他摊开手掌，掌心还残留着那个铅笔字迹的触感，细微，却滚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