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县衙难得迎来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新县令是个面容和善、略微发福的中年人，姓周，带着家眷和全套班子风尘仆仆地走马上任了。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据说经验老道的新仵作，姓孙，西十多岁，沉默寡言，眼神倒是锐利得很。
萧子骞肩上的毒伤在方小糖堪称“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终于开始结痂收口。只是这“照料”的过程，让冷面阎王体验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大人，该喝药了哟~”方小糖恢复她的调皮，端着一碗黑漆漆、散发着恐怖苦味的药汤，脚步轻快地飘进书房，脸上挂着过分甜美的笑容，尾音拖得老长。
萧子骞皱着眉头，这几日的药，一碗比一碗苦，苦得他舌根发麻，怀疑人生。
“放着吧。”他声音冷淡，试图蒙混过关。
“那可不行！”方小糖像只灵巧的猫儿，嗖地一下绕到书案前，稳稳地将药碗放在他眼皮底下，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大夫说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萧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更要以身作则，按时服药，早日康复，才能继续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守护一方平安嘛！”她小嘴叭叭的，声情并茂，一套套大道理往外蹦，眼睛亮晶晶的，就差在脑门上刻上“我是为你好”几个大字。
萧子骞抬眼，对上她那双写满了“快喝快喝”的狡黠眸子，额角隐隐作痛。他认命地放下笔，端起碗。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仰头准备来个痛快。
“等等！”方小糖突然出声，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蜜饯。“喏，特意去本县最出名的李记买的！最新鲜的蜜渍梅子！喝完药含一颗，保证甜掉牙，一点苦味都留不住！”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怎么样，我贴心吧？”
萧子骞看着那几颗圆润的梅子，再看看她期待的眼神，心底那点因为药苦而生的郁气，莫名地散了些。他面无表情地端起碗，一饮而尽。那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席卷口腔，他眉头紧锁，强忍着没失态。
“快快快，梅子！”方小糖眼疾手快，捏起一颗就塞进他微张的嘴里。
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驱散了苦味。萧子骞紧绷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了松。他含着梅子，抬眸，正好撞上方小糖凑得极近、观察他表情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有用！
萧子骞喉结微动，迅速垂下眼帘，重新拿起笔，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嗯。药效不错。”
方小糖得了表扬（自认为），心满意足地收拾药碗，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蹦跶出去了。留下萧阎王嘴里含着酸甜的梅子，心思却难得地飘忽了一下——这丫头，胆子是越发大了。
衙门公事有莫离和新县令周大人接手，方小糖这个“前任临时工仵作”彻底闲了下来。她闲不住，又不敢真去打扰萧子骞养伤，便把“魔爪”伸向了衙门。
方小糖端着一碟刚出炉、香气扑鼻的桂花糕，溜达到柳扶风伏案疾书的桌边，“扶风！尝尝我做的糕点！”
柳扶风被那堆积如山的户籍账目搅得头昏脑涨，此时的他正在“偷懒”，拿起他的笔，如痴如醉地埋头在纸上画东西。忽然，他抬头看见方小糖，那桃花眼瞬间绽放出光芒，：“小糖！”
他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赞美，“唔！好吃！比京城‘一品酥’的还香！”
“那可不！”方小糖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顺手拿起柳扶风桌上几张画废的宣纸，“哟？你这是在画画呀？画的啥呢？”只见纸上东倒西歪地画着几个小人，仔细瞅瞅，似乎是捕快抓贼的画面，不过这人物比例严重失调，表情还挺狰狞……嘿，这画风咋有点眼熟呢，好像自己之前笑得前仰后合的那本画册《趣事异闻录》呀！
俊脸一红，赶紧抢回来揉成一团：“咳…随手涂鸦，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方小糖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别藏呀！画画多好！人物活灵活现的！衙门要是出个缉拿告示什么的，你给画个疑犯肖像，不比那些干巴巴的文字描述强？”
柳扶风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小糖！你懂我！我就说画画有用！”他顿时腰杆都挺首了，连日来被枯燥文书打压的才情瞬间复苏，兴致勃勃地跟方小糖讨论起如何用画笔为朝廷效力，连带着看那些户籍卷宗都顺眼了几分。
翌日，这份难得的衙门“闲趣”很快被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文书打破。
礼部尚书亲笔手书，措辞严厉，勒令柳扶风即刻启程回京，不得延误！信中虽未言明，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压力，显然与上官连珠郡主回京后的“算账”脱不了干系。
柳扶风捏着信纸，俊脸瞬间垮了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先是去萧子骞那里告别，然后到了方小糖这里…依依不舍。
“小糖…我…我走了啊…”他站在衙门口，拉着方小糖的袖子，声音哽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离那个萧阎王远点…他心黑手狠…还有，记得给我写信！我到了京城就给你寄好吃的，寄好玩的！”
方小糖被他这生离死别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她向柳扶风挥挥手，语气像哄小孩：“好啦，知道啦！快走吧，别让尚书大人等急了。路上小心点！到了京城…嗯，好好哄哄连珠郡主。”她冲他眨眨眼。
柳扶风吸了吸鼻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慌忙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卷轴，小心翼翼地递给方小糖。“这个…给你。我…我画的。”
方小糖好奇地接过来，展开一看，愣住了。
画纸上，一个穿着衙役服、挽着袖子、正踮着脚尖费力往高处的架子上放卷宗的少女跃然纸上。少女侧着脸，鼻尖上似乎还沾着一点灰尘，眉头微蹙，眼神却专注认真，几缕碎发调皮地垂在颊边。背景是衙门书库那熟悉的书架光影。
画的正是她，方小糖。
“这……”方小糖看着画中那个认真又有点小狼狈的自己，她抬头看向柳扶风，有点不知所措，“扶风…”
柳扶风不好意思地别开眼，俊脸微红：“画得不好…就…就给你留个念想。你…你收着吧。”他最后深深看了方小糖一眼，又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廊下、面无表情看着这边的萧子骞，这才一步一挪地上了等候己久的马车。车帘放下前，他还使劲挥着手：“小糖！等我回来——！记得看信！”
马车辘辘远去，扬起一阵尘土。衙门口恢复了短暂的平静。方小糖握着那幅画，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画中少女的眉眼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