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里的死寂被煤油灯火苗的噼啪声刺破,却更显压抑。王大花那张刻薄的脸,此刻凝固成一个惊骇的、扭曲的表情,细长的眼睛死死钉在锅底那片崭新冰冷的金属补丁上,像是被冻僵的毒蛇。
“妖……妖怪……”她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破碎的音节,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撞在身后同样目瞪口呆的后生身上。
“锅……锅好了?”另一个后生声音发颤,伸出去想碰触锅底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只有寸许,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
瘫倒在地的姜晚,肺腑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反复擂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一口粘稠的、带着暗红血块和脏腑碎末的淤血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浓烈的铁锈腥气瞬间盖过了煤油灯的恶臭!
“娘!”树苗惊恐的哭喊再次撕裂了寂静。孩子挣扎着从破棉被里爬出来,跌跌撞撞扑向姜晚,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
“哐当!”
库房那扇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冷风呼啸而入,吹得煤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赵福全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孙茂才和两个挎着步枪、脸色冷硬的民兵!显然,王大花那杀猪般的叫嚷和库房里的异动,早己惊动了这位“及时雨”!
“怎么回事?!”赵福全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每个人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库房里的景象——瘫倒咳血的姜晚,扑在母亲身边哭嚎的孩子,惊魂未定的王大花和两个后生,角落里沉默震惊的陈铮,以及……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淤血!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墙角那只破铁锅!锁定了锅底那片崭新、光滑、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金属光泽的补丁!
“赵……赵支书!”王大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指着锅底,声音尖利变调,“妖法!是妖法!她……她用手一捂!那……那么大个破洞!就……就没了!铁锅……铁锅自己长好了!”
“胡说八道!”孙茂才厉声呵斥,脸色却同样发白,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那锅底补丁和咳血的姜晚之间来回扫视。
赵福全没理会王大花的尖叫。他一步踏进库房,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径首走到那只破铁锅旁,蹲下身。
昏黄的光线下,他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没有首接触碰那片崭新的补丁,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考古般的谨慎,拂过补丁边缘残留的、沾满油污锈迹的旧锅体表面。
然后,他的指尖,终于落在了那片光滑、冰冷、泛着金属冷光的补丁区域。
触手冰凉,坚硬。没有任何焊接、铆接或者修补的痕迹。那片补丁与旧锅体的连接处,光滑得如同天生一体!只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纹理差异,暗示着新旧金属的交界。
赵福全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诡异,完全违背了他所知的物理常识!这绝不是人力所能为!他猛地缩回手,仿佛那冰冷的金属会咬人!
“锅……锅怕……”树苗抽抽噎噎的哭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孩子紧紧抱着咳血后虚弱喘息的姜晚,小脸埋在母亲怀里,只露出半只湿漉漉、充满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被赵福全碰过的铁锅,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红……红字……怕……”
红字?
赵福全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树苗!孩子被他看得浑身一抖,哭声戛然而止,把小脸更深地埋进姜晚怀里。
“红字?”赵福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探究,“什么红字?”
没人回答。王大花和两个后生吓得噤若寒蝉。孙茂才也屏住了呼吸。角落里,陈铮靠着墙,那条烂腿似乎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他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赵福全的目光重新落回锅底那片崭新的补丁上。昏黄的光线下,那片金属光泽冰冷而纯粹。他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茂才!”他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这只锅!还有地上那滩……东西,”他指了指姜晚咳出的那滩暗红淤血,“都给我仔细收起来!封好!任何人不得触碰!”
“啊?这……这锅……”孙茂才愣了一下,看着那只诡异的破锅,有些迟疑。
“执行命令!”赵福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冰冷压力,“这是重要物证!涉及……破坏集体财产和封建迷信活动!”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库房里每一个人,“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谁要是敢出去乱嚼舌根,别怪我赵福全不讲情面!”
两个挎枪的民兵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拿出随身携带的、写着“公”字的帆布袋,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将那破铁锅拨弄进袋子,又用草纸将地上那滩带着血块和脏腑碎末的淤血仔细刮起,包好,一同放入袋中。整个过程,没人敢说话,连王大花都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赵福全背着手,看着物证被封存,脸色阴沉如水。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在地、气息奄奄的姜晚,扫过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最后,极其短暂地掠过角落里始终沉默的陈铮。
“姜晚同志,”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平稳,却比冰还冷,“好好养伤。组织上……会调查清楚的。”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带起一阵冷风。
孙茂才和民兵连忙跟上,拎着那个装着“物证”的帆布袋,如同捧着烫手山芋。
王大花和两个后生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间充满诡异气息的库房,连那半块破门板都忘了拿。
库房里,只剩下摇曳的煤油灯火苗,浓烈的废机油味混杂着未散尽的铁锈血腥气,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陈铮依旧靠着墙,低着头。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拖着那条剧痛的烂腿,挪到刚才破铁锅放置的地方。
冰冷的地面上,除了被刮走淤血留下的一点深色湿痕,还残留着一小片散落的、沾着油污的……锅底灰。
陈铮蹲下身,佝偻着背。昏暗中,他伸出那只沾满油污和细小血痕的粗糙大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捻起一小撮冰冷的锅底灰。
他没有看那灰烬,而是凑到眼前,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极其专注地、一点一点地捻动着指尖的灰烬。
黑色的灰烬簌簌落下。
在灰烬的最底层,沾在他粗糙的指尖上,几点极其微小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色颗粒,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而微弱的光。
陈铮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点沾染了暗红颗粒的锅底灰,死死地攥在了掌心。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被树苗紧紧抱着、气息微弱、嘴角还残留着暗红血渍的姜晚身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探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寒意。
煤油灯的火苗,在他瞳孔深处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