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带着毒锈的针，终究是扎进去了。
扎得有多深、有多狠，姜晚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了。只记得像是捅破了一个滚烫黏腻还带着弹性的水囊口子，紧接着一股子腥浓灼人又滚烫非常的浊流噗地飙射出来！溅了她半脖子半脸！
灼！烫！混着恶臭几乎逼人闭气！
针出的时候，那破口像张开了的鱼嘴，开始只是泊泊外涌暗黄带红的混浊脓血，很快颜色就渐渐变浅了些，涌出的速度也从喷涌变成了缓慢的外溢。
窝棚里的“鬼哭狼嚎”也渐渐停歇了下去。
王大花中了毒的手指头紫黑得像熊瞎子掌，她自个儿蜷在冰冷的灰土墙根里，喉咙里只剩下一阵阵极其微弱倒气的“嘶拉”声，像是随时要断气的破皮球。盐包早被甩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陈铮整个趴在冰冷的冻土泥地上不动，面朝着自己腿流出来逐渐铺开的那摊腥臭黄水。扎破脓口之后，那条腿肉眼可见地泄了点紧绷的劲，裤子湿漉漉一大片都贴在烂肉上，粘腻的恶味儿更加浓郁，但至少……那团可怕的“毒气弹”威胁好像暂时缓住了。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个破窝棚，比之前更沉，带着劫后余生麻木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污秽腥臭。
树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小身子团得紧紧的，冻得发青的嘴唇抿得死紧，眼神空茫茫地，被刚才爹突然栽倒砸地和姑婆滚地鬼嚎彻底吓丢了魂。
……
天光彻底亮开又转暗的时候，整个窝棚己经变了一副模样。
姜晚把最后几捧混着雪渣的浮土撒在窝棚角落的腥湿印子上，用脚踩实了。刺鼻的脓腥腐臭被灰土压下去不少。
树苗依旧团在墙角，但眼神没那么空了，一首偷偷地、怯怯地看着娘拖着那条没比爹好多少的烂腿脚，一点点清扫满地狼藉的碎腌菜、干叶子，用烧过的冷灰渣吸掉最上面一层毒脓水。
陈铮还是趴着没动地方，但身体微微蜷缩侧倒开了些，没再脸贴着冻泥地。那条脓腿的裤管被姜晚用从烂被面撕下来的布条子勉强缠了缠，底下堆着吸饱了脓血的草木灰。他粗重的、带着痰鸣的喘息声持续着，但比昨夜那濒死一样的断气强了些。
最冷的墙角里，残灶总算重新勉强搭了个样子。几根焦黑的木柴中间，一个瘪了的破铁罐头盒子翻过来卡在上面，被熏得黢黑。
“咕嘟……咕嘟……”
铁罐头盒子底下一点微弱橘红的火焰摇晃着跳跃，舔舐着盒底。
一股极其清淡的混合着米脂（绝对算不上香）和水汽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一点点挤开窝棚里浓重的污秽气。
是昨晚她咬牙抓出来、仅剩的半捧冻米碴子，还有两个冻得发黑的小土豆，全塞进盒子里拿冰冷的雪块儿水煮着。火烧得很小，怕糟蹋那点冻米。
树苗的小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孩子饿了一天，又吓掉了半条命，那股微弱的、带着温热水汽的食物气儿像是勾着了身体里最后一点活物本能。他抱着膝盖的小手紧了紧，极轻极轻地咽了下口水。
姜晚瞥见孩子这个小动作。那压在胸口几乎要结冰的石头仿佛裂开了一条小缝。她拖着脚挪到灶边，用一根勉强修了修的长树枝拨弄着那盒子里的冻米糊糊，避免粘底。雪水煮开的糊糊清汤寡水，米粒发硬，土豆半生。
差不多了。她弯腰，小心地避开那条伤腿，凑近地上趴着的陈铮耳边：“……爹……苗要吃点东西……你也……”
陈铮极其缓慢地、眼皮子极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咕嘟冒泡的盒子，最终落在了墙角树苗蜷缩的小小身影上。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像应了。
姜晚得了这声，这才挪去墙角，从角落一个没完全冻透的破瓦沟里，捧出那个没摔坏的半拉豁口碗（昨天王大花没砸到它），就着铁盒子边沿舀出浅半碗稀拉拉的米糊，混着几粒煮开了皮还硬的白心和几个煮化了的土豆碎块。
清得像能当镜子用。
“苗……”姜晚端着碗凑过去，声音放得很轻，尽量平和。
树苗瑟缩了一下，没立刻有动作。
“热的……”姜晚又说了一句，把碗口往孩子面前凑了点，那点微薄的米脂气息更浓一丝。
树苗终于挪开了抱着膝盖的手，犹豫地抬起小脸，黑眼睛怯生生地看了看碗里又看看姜晚。饥饿最终压过了惊惧，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尖触碰了一下碗沿，被那点微弱的热气蜇得缩了下，又重新伸出手，小心地捧了碗。
姜晚看着他双手捧着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喝那几乎全是水的糊糊，一小块白心土豆在他嘴里费力地嚼了好久才咽下去。孩子脸上那点僵硬的惨白似乎被那点热气融开了一丝丝。
锅里还剩浅浅一个底儿。姜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舀进碗里，端到了依旧无声趴在地上的陈铮脸旁。
他的眼皮又耷拉回了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吃点……”
陈铮没睁眼。也没看那碗。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那条能动的左胳膊突然极其沉重地、抬起了寸许。
没去接碗。
而是蜷着那粗大、沾满灰泥油污血痂的手指，极其僵硬、却又极其明确地——朝着角落里正捧着空碗、小心翼翼舔碗边残留米糊渣子的树苗——戳点了一下！
一个清晰无比的方向！
意思：剩下的——给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