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是昨夜后半夜才彻底歇了的,老天爷嚎累了,只剩个阴沉的麻骨脸悬在头顶,泼下来一阵阵割肉刮骨的凉气。脚下的路不再是昨儿个深一脚浅一脚的纯白坟头样,被冻透了的雪壳子踩上去咔嚓咔嚓脆响,底下却是溜滑的暗冰坨子,混着不知哪儿刮来的烂泥冻成的硬疙瘩,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口上,得把脚趾头在破得露棉絮的鞋子里头死死勾住了才算稳当。
姜晚每一步都走得钉了魂似的,一半心神吊在背上那个小火炉子上。
树苗烧退了些,小脸终于不是那种瘆人的虾壳红了,透点大病初愈的青灰,眼皮沉甸甸地耷拉着,偶尔一阵冷风灌进来,才会缩着小脖子往娘后心那块还没被血脓浸透的破棉袄补丁窝里扎得更深点。鼻子里哼出点细微的、带着破音的呼噜声,半梦半醒间。姜晚能感觉到背上一点点不均匀的湿热,那是脓汗渗得厚的袄絮闷着孩子的体温,混着她伤口里一丝丝挤出来的、冻得黏糊的血水味儿。
另一半心神,或者说剩下那点没被剧痛撕扯碎的力气,都钉在前头那个宽厚沉默如铁块、此刻却仿佛背着整座大山的身影上。
陈铮。
那身补丁摞补丁、肩膀肘子都磨得油亮发硬的旧黑棉袄,裹在他身上依旧绷着矿上下死力气锤炼出的骨架,宽肩阔背。可姜晚的眼睛毒辣——从昨晚上捶完那头饿狼开始,他右边后腰靠下点那地方就不对劲。走路时那半边身体明显板着,步子挪得沉,像是里头绞着什么筋,使不上活泛劲儿。
刚才在过那条被炸山废渣填了一半的沟坎子时候露了馅。前面都走得好好的,他先跨过去,站稳了本可以回身搭把手拉她娘俩一把(按他那种硬碴子“照管物件”的脾气说不定会)。但他没动,只是侧了点身站着等。可就在姜晚咬牙抱着树苗往坎子上头迈右腿,破鞋底溜滑蹭到一道结了冰的碎石棱子,身子猛一趔趄的瞬间——对面那个铁架子似的身影也跟着狠狠踉跄了一下!左腿像是瞬间被无形的大锤敲中了膝弯,猛地向下塌软,半个身子都朝沟沿子方向歪过去,几乎要栽倒!他那只插在厚棉裤兜里的手(兜里鼓囊囊硬邦邦,刚塞进去的麦种口袋硌着呢)猛地按在旁边一挂冻硬了的刺棘藤子上,才死命撑住!冻得铁硬的荆棘刺儿扎透破棉衣袖口,刮在手腕子上带出一溜红道子。
就那么一瞬!快得像风吹灭了油灯!等姜晚站稳抱着树苗,惊魂未定地喘出半口气再看,他己经重新站得笔挺,好像刚才那一下只是她累花眼了的错觉。只有被他大手死攥住又猛松开、簌簌抖落的几片枯藤烂冰渣子,无声地飘落在他脚边那道新溜出来的深鞋痕旁边的雪地上。
姜晚喉咙里堵上来一块冻硬了的冰疙瘩,又冷又沉,硌得她喘气都带着血腥沫子。她没吭声,低头把冻得没知觉、烂疮脓血裹棉絮的脚踝从那道冰棱上拔下来,闷头跟上去。
等终于望见公社废品站那半塌山墙露出的、歪歪斜斜支棱着破木门板的门脸时,三个人身上都凝了层薄薄的白霜(嘴里哈出的气遇冷瞬间就冻上了)。门脸外头更是个大垃圾坑,冻硬的破烂堆成起伏的小山包。烂铁锈味儿、沤烂的纸箱板子酸腐气、还有不知名油污被冻住的腥臭,裹着雪后的湿冷气,混成一股足以把胃底最后一点酸水都勾出来的糟烂风暴,劈头盖脑砸过来。
树苗被这味儿熏醒了小半,蔫蔫地窝在棉袄里咳嗽,小脸皱得像抹布:“……晚晚……臭……”
“就到了,再眯会儿。”姜晚哑着嗓子拍他背心。抬眼看向前面的人。陈铮在离废品站门口还有十来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没回头,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后腰那地方,黑棉袄下摆被风卷起了一角,露出里面灰白夹袄上一个巴掌长的破口子——被什么利东西彻底撕裂开的!裂口里塞满了冻硬结块的黑红血痂,混杂着土黄色的脓冻子糊了一小片在破烂的棉裤腰上,硬邦邦像打了层烂沥青糊。
“……等着。”他撂下两个字,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无数遍的破铁皮桶,嘎啦难听。手指下意识又在裤兜里狠狠捏了几下里面的硬疙瘩(麦种袋子),迈开步子时,那右边身子板滞绷得更紧了些。他掀开那扇漏风又漏光的破门帘子(就是几块烂麻袋片钉一起),瘦高的身影一下子就陷进了废品站里头更深、更浓、混合着陈年霉灰腐铁味的黑暗里。
姜晚抱着树苗,在门口找了个靠着半截烂砖墙的旮沓站着,勉强能挡点劈面横刮的刀子风。她把孩子放下来点,用自己腿夹住护在墙和自己冻得发木的腿弯里,树苗的冰凉脸蛋贴着她同样冷的大腿上,小手无意识地抠着她也露着棉絮的裤子膝盖。
废品站里头隐隐传来说话声,闷罐似的。
先是一个破锣嗓子,嘎啦啦带点油滑的调调,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老油条孙老头: “……咳!陈老矿!这又是拿啥宝贝孝敬你孙大爷来啦?昨个儿那狼肉够劲道!啧啧!” 接着是陈铮那更低沉、更紧绷、每个字都像是从矿坑深处硬抠出来的石头样的简短回应: “……铁片……老样子……换。” “哎哟喂!瞧瞧!三片巴掌大的洋铁皮——豁!还锈这么厚!三片凑个一斤就算顶天了!还有……嚯!这一小把洋钉?豁口溜尖锈得亲娘都不认!得得得!看在你是老主顾,再搭几颗麦种给你!”
里头一阵铁片子、麻布袋揉搓抖落的哗啦声,还有老式铁疙瘩秤砸秤盘的咣当闷响。停了会儿,孙老头拔高的调子带着点奚落: “……哎我说陈老矿!这可是开春前的冬麦种!紧俏着呢!就你这破烂换这点,得亏我老孙心善!三斤多点麦子——秤砣压尾都让你占了大便宜了!(故意大声叹气)……行吧行吧!拿个破布口袋装走!就当给你家那点猫撒尿地儿添口嚼谷!”
死一样的静默。 姜晚都能想象陈铮那张被煤灰糊深了沟壑的脸绷着,牙根咬得咯吱响的样子(细纲里的“秤砣”争执点了!)。
好半晌,那硬石头嗓子才磨出来三个字儿,冰渣子味儿浓得化不开:“……袋子……破的。”
“破的咋啦?回去缝两针能憋死你啊?你婆娘躺炕上连针都不会捏啦?(话里有话的促狭)不要?那放这儿!麦种搁我这儿也不愁卖!”
又是那死沉沉的压迫感弥漫开。姜晚甚至听见里头隐约传来陈铮裤口袋里那个硬鼓囊麦种袋子被死死攥住的轻微挤压声——他在强压火!下一秒是木凳子腿儿在水泥地上刺耳的磨蹭挪动声(估计是陈铮把东西放下了?准备走?)。
“……哎——慢着慢着!”孙老头像是才想起什么,破锣嗓子又吊起来,“我说陈老矿!看你跑一趟也不易,门口墙角还堆着半袋子‘新倒腾来的家伙事儿’,估摸是你矿上老熟货色!上头裹着层油彩布呢!破烂价当麦子搭头给你咋样?”他故意顿了顿,压低点声音却能让外面都依稀听见,“正经‘红星机械厂’扔出来的……废料!说是做啥啥……那弯管子弯不动给断了的钢料胚子!沉得邪乎!就这天气你这身板能背回去?当白捡堆硬柴火都费劲!”
门外风雪呜咽里,姜晚清晰看见那烂门帘子猛地震了一下!里面没传出陈铮半点声音。
可她抱着树苗蹲在墙根儿,分明看见门帘子底下,陈铮那双沾满厚实泥雪的翻毛大头矿靴还死死钉在门口里头的泥地上!
他没动!
里头也诡异地静了几息。
孙老头大概是料准了陈铮的倔性,换上了点不耐烦:“啧!要就拿走!不要拉倒!这堆死沉玩意儿堵我门口也碍眼!算添头!两斤麦种加这些东西……爱换不换!不换赶紧拎着你那破铁片滚蛋!耽误老孙发财!”
话音落了得有十几二十息的工夫,静得姜晚都能听见自己冻裂伤口深处脓血慢慢渗出来冻住的细微黏响。怀里树苗不安生地往她破棉袄深处又拱了拱,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冷……晚晚……”
终于。
门帘子哗啦一下被从里头掀开!
冷风裹着废品站深处更浓的腐铁灰尘味扑了出来!陈铮一步跨出门坎!
天光惨白,把他硬挺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点僵首的黑影子。
他脸色灰败得吓人,像是刚从墓坑里爬出来冻硬了的人俑。眼皮下压着厚厚一层青黑的倦痕,嘴唇冻裂的口子又往下豁开了些,新鲜的猩红血丝凝在暗褐色的老痂上。他手里拎着个看不出本来颜色、脏污油腻腻的口袋。
袋子口被绳子紧紧扎着,但鼓鼓囊囊硬邦邦的形状清晰可见——那是细纲核心的救命粮!
然而,姜晚几乎瞬间被吸走了目光的,是他右边裤腿!
那厚厚的、沾满冻结泥雪的棉裤上,从大腿根首到膝盖弯儿,赫然湿漉漉晕开一大片黏稠的深黄水迹!混着暗沉沉的血污颜色!紧贴在冻硬了的棉布上,在惨白天光底下泛着一层令人心悸的油亮!
伤口彻底烂穿了!那黄水……是脓!
他就站在那里,拎着那袋鼓鼓囊囊的硬麦种口袋。那鼓胀的袋子硌在他的大腿骨侧面和那湿透了的、脓血浸出的裤子上。他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裤子上那片湿冷黏腻,也看不见姜晚死死钉在他裤腿上的惊恐目光。
他看的是废品站里头靠墙角那堆东西——
一堆被深蓝厚油布裹着、却依然能看出长条状的沉重轮廓的东西斜斜堆着。油布边缘露出一点冰冷的、闪烁着森森寒光、却又带着原始锻造痕迹粗犷纹路的钢铁断面!那是细纲里点明、被孙老头说成“死沉废料”的硬货!是未来那个铁皮炉子核心命脉!可眼下……
陈铮就那么站着。肩胛骨微微塌下去一丝肉眼难辨的弧度,又被他用绝大的意志力猛地重新挺起绷紧!他握着那救命麦种袋子的粗大指节,青筋扭曲凸起,指节泛白,把那原本就不算结实的粗布袋子攥出了令人牙酸的、濒临撕裂的细微呻吟声!
几颗深褐色、干瘪得没有一点水光、甚至带着尖刺小绒毛的冬麦粒,极其坚硬顽强地钻破了那被死命挤压的袋子,从破口处硬生生滚落出来!
噗…… 噗噗……
几颗麦粒砸在雪地上,又硬又重,砸出一个个浅坑。然后,其中一颗被一股邪风卷着,不偏不倚,狠狠打着滚儿撞在了姜晚那只脱了鞋、只用破布烂棉花胡乱裹着、早己冻得又红又肿烂肉翻卷、此刻还露着白骨茬子的光脚面上!
咯——!
一股钻心刺骨的锐痛!不是表皮破,是那坚硬如铁石的麦粒尖端,带着沉沉的势能,像是把冰冷的小锥子,狠狠凿在了她早己冻得麻木、骨头缝都仿佛结冰的脚掌骨裂缝隙里!!
姜晚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下!喉头发紧!
那颗带着锋刺、深深嵌入她脚骨裂缝隙边缘的冬麦种,冰凉、坚硬、顽强、绝望。
如同一根封冻了所有生机的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