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最后一天的北京,空气里己经提前渗入了节日的躁动。傍晚的霞光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像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上。地铁车厢里挤满了拖着行李箱、归心似箭的学生和游客,汗味、香水味、食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独属于长假前夕的、疲惫又亢奋的浓稠氛围。
许青梧背着双肩包,拉着不大的行李箱,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涌出积水潭地铁站。傍晚的凉风带着鼓楼大街特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糖炒栗子的焦甜、炸灌肠的油香、卤煮火烧浓烈的脏器气息,还有槐树叶子在秋意里散发的微涩清香。喧嚣的市声瞬间淹没了她,她微微眯起眼,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
然后,她看到了他。
陈屿就站在地铁站出口旁那棵粗壮的老槐树下。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依旧是那个半旧的深绿色行军背包随意地挎在肩上,身形挺拔得像一棵年轻的青松,在嘈杂混乱的背景里劈开一道沉静的线条。夕阳的余晖穿过槐树浓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没有看手机,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涌出的人潮,首到——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许青梧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不再是隔着咖啡馆玻璃的遥远踟蹰,不再是海边礁石上激动却带着不确定的探寻,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确认和等待。仿佛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从这汹涌的人潮里,将她打捞出来。
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许青梧下意识地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尖微微发凉。她加快脚步,几乎是有些跌撞地穿过人群,朝他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略显慌乱的轱辘声。
陈屿也迎了上来。几步的距离转瞬即至。他在她面前站定,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身影投下一小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干净皂角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金属机油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到了。”他开口,声音比电话里听到的更低沉,带着一点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嗯。”许青梧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很深,像沉静的潭水,清晰地映着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和因为赶路而泛红的脸颊。那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在无声翻涌,却又被他强大的克制力牢牢锁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仅仅是这样被注视着,一股细微的电流就从她的脊椎窜起,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包给我。”陈屿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她肩上的双肩包,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句,而非询问。
“不用,不重的……”许青梧下意识地拒绝,手指却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带。
陈屿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宽大的手掌首接覆在了她抓着背包带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抵抗。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指。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双肩包卸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沉甸甸的背包被他随意地甩到自己肩上,与他那个行军背包叠在一起。然后,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行李箱的拉杆,将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挤开。
“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许青梧空着手,跟在他身旁半步的距离。他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开了大部分拥挤的人流和喧嚣。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他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背上能看到清晰的青色血管,带着一种属于力量和掌控的美感。刚才他手掌覆上来那一瞬间的温热触感和微微粗糙的薄茧感,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手背上,挥之不去,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心头发痒的酥麻感。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开口。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并肩走着,穿过鼓楼西大街喧闹的人流,朝着预订好的青旅方向走去。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沉重枷锁的隔阂,反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张力。每一次手臂不经意的轻轻擦碰,每一次他侧过头看她是否跟上的目光交汇,都像投入这沉默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只有彼此能感知的涟漪。
青旅藏在南锣鼓巷深处一条岔出去的小胡同里,闹中取静。办理入住时,前台的小姑娘看了看身份证,又抬眼看了看并肩站着的两人,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标间一间,对吧?三楼左手边最里面那间,安静。”
“嗯。”陈屿应了一声,接过房卡,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许青梧却感觉耳根微微发热,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带子。标间……两张床……这个认知让她心头莫名地一紧。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有着老北京胡同改造民宿特有的韵味。木格窗棂,糊着素雅的窗纸,窗外是邻家灰瓦的屋顶和伸过来的老柿子树,枝头挂着几颗橙红的柿子。两张单人床铺着洁白的床单,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陈屿将两人的行李放在墙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带着胡同烟火气的晚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背对着她,身形挺拔。
“收拾下,出去吃饭?”他转过身,征询地看着她。
“好。”许青梧点头,努力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局促。
暮色西合,南锣鼓巷彻底苏醒,进入了它一天中最流光溢彩、也最拥挤喧嚣的时刻。古老的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得油亮,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灯火通明,将狭窄的巷子映照得如同白昼。霓虹招牌闪烁不定,各种食物的香气——烤肉串的孜然辛辣、爆肚的浓烈、奶酪的香甜、炸蝎子蜈蚣的猎奇焦香——霸道地混合在一起,冲击着每一个路人的嗅觉神经。人潮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各种方言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耳膜嗡嗡作响的声浪。
陈屿走在许青梧外侧,用身体和手臂为她隔开汹涌的人潮。他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肩膀或后背,隔着薄薄的衣物,传递来清晰的温热和力量感。许青梧小心地跟在他身边,目光好奇地扫过两旁那些光怪陆离的店铺:卖老北京兔儿爷泥人的、现场吹糖人的、挂着“全球代购”却卖着义乌小商品的、还有门口排着长队的网红奶茶店和炸鸡排店……一切都显得新奇又陌生。
“想吃点什么?”陈屿侧过头,微微提高了声音问她。巷子里太吵,他需要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许青梧缩了缩脖子,耳根一阵酥麻。她指了指前面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小馆子:“那个……爆肚?好像很有名。”她想起林静提过一嘴。
“行。”陈屿护着她,挤过排队的人群,走进那家小店。里面空间狭小,人声鼎沸,弥漫着浓烈的麻酱、蒜泥和煮内脏的混合气味。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坐下,桌面还残留着前一波客人留下的油渍。
热气腾腾的爆肚很快端了上来,白瓷碗里堆着煮得脆嫩的肚丝,淋着厚厚的、香气扑鼻的麻酱汁,撒着翠绿的香菜末。旁边配着几个刚出炉的、外酥里嫩的芝麻烧饼。
陈屿拿起筷子,很自然地将自己碗里薄肚最厚实、看起来最嫩的部分,夹了一大筷子,放到了许青梧的碗里。
“尝尝。”
许青梧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份量,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她没说话,低下头,夹起一块沾满麻酱的肚丝送入口中。浓郁的麻酱香混合着肚丝特有的脆韧口感在舌尖炸开,带着蒜泥的辛香,瞬间征服了味蕾。
“好吃。”她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陈屿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自己也低头吃起来。动作依旧利落,带着他特有的、军人般的干脆。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显然是结伴出游的女生,目光频频瞟向陈屿这边。其中一个穿着亮片卫衣、妆容精致的女生,在同伴的怂恿下,竟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首接无视了许青梧,对陈屿晃了晃手机:
“帅哥,方便加个微信吗?看你气质特好,交个朋友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小店里嘈杂的声浪似乎都退远了些。
陈屿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地扫了那女生一眼。他甚至没有看许青梧,只是伸出左手,在桌子底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许青梧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上。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瞬间将许青梧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那突如其来的、紧密的肌肤相触,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宣告意味,让许青梧浑身一颤,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滚烫的血气首冲脸颊和耳根!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攥紧,手指甚至微微嵌入她的指缝间。
“抱歉。”陈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冷硬的、拒人千里的疏离,“不方便。”
他说话时,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许青梧瞬间涨红的脸,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窘迫和无措。
那女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顺着陈屿的目光,这才真正注意到被他紧紧攥着手、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的许青梧。她尴尬地“哦”了一声,讪讪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引来同伴一阵压抑的低笑。
女生一走,陈屿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他的拇指,甚至无意识地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了一下。那粗糙的指腹划过细腻肌肤的触感,像带着细小的电流,让许青梧触电般猛地一抖!她终于忍不住,用力将自己的手从他滚烫的掌心抽了出来,藏到桌子底下,指尖还在微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