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锁定的界面。那个属于许青梧的号码,静静地躺在通讯录的深处,像一个被封印的禁忌。指尖几次无意识地滑过屏幕,却最终没有勇气解锁。
他不能。
他不能联系她。
他没有这个资格。
那份沉重的“两清”,那份他亲手筑起的、名为“决绝”的高墙,不仅隔开了他和许青梧,更成了囚禁他自己的、最坚固的牢笼。他把自己锁死在了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绝望的病房里,锁死在了对父亲无望的守护和对过往无尽的悔恨之中。
他点开通话记录。最上面的一条记录,时间停留在两个月前,备注是“催款-李叔”。那是抵押通知书和玉的债主。他面无表情地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略显油滑的中年男声传来:“哟,小陈啊?钱凑得怎么样了?这利息可一天天滚着呢……”
“李叔,” 陈屿的声音冰冷而疲惫,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这个月的利息,明天打到你卡上。本金……再宽限我一个月,行吗?”
“哎呀,小陈啊,不是叔不帮你,你也知道……” 电话那头开始诉苦。
陈屿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窗玻璃上倒映着他苍白而麻木的脸,像一张失去了所有表情的面具。
挂断催债电话,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狭小的休息区没有暖气,地面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入骨髓。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
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深圳黏腻的雨声,病房里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护工偶尔的脚步声,还有脑海里反复回响的、自己那句冰冷的“两清”……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绝望囚笼。
他好想她。
想那个安静站在梧桐树下的女孩。
想那个在咖啡馆笨拙练习拉花的学徒。
想那个在海边日出时泪流满面却又异常倔强的身影。
想她掌心那枚被泪水打湿的白色贝壳……
思念如同淬了毒的藤蔓,在寂静的深夜里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楚,那痛楚的源头,正是他亲手斩断的、却又无法割舍的羁绊。
他清楚地记得她所有的样子,记得她惊慌时微红的耳根,记得她专注时紧抿的唇线,记得她落泪时像破碎琉璃般的眼睛……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像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名为“悔恨”的厚厚毛玻璃。
他想起在海边篝火旁,他对她袒露父亲病情时,她眼中那份沉静的理解;想起摩托艇失控时,她紧紧抱住他后背的温度和那份全然的依赖;想起在礁石上看日出时,她捧着贝壳专注而平和的神情……那些短暂的、未曾被现实彻底污染的瞬间,此刻像一把把温柔的小刀,反复凌迟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本该……他本可以……
巨大的悔恨像汹涌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如果当时不那么决绝……如果当时能留一丝余地……如果当时……能坦诚地告诉她自己的恐惧和无助,而不是用冰冷的“两清”将她推开……现在,他是不是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是不是还能从她那里汲取一点点对抗这无边黑暗的力量?
可是,没有如果。
是他亲手选择了最冷酷的方式,将那份可能萌芽的、带着温暖和力量的联系彻底斩断。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是在独自承担。现在才明白,这不过是一种懦弱,一种害怕被看见脆弱、害怕拖累对方的、可悲的骄傲在作祟。他筑起高墙,不仅隔绝了她,更将自己困死在了孤独和绝望的深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病房内。父亲依旧毫无知觉地躺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监护仪的绿光在昏暗的病房里幽幽闪烁,像鬼火。
手机安静地躺在地上,屏幕漆黑。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再次触碰冰凉的手机外壳。解锁,屏幕亮起,通讯录的图标像一个无声的诱惑。他点开,那个名字——**许青梧**——静静地躺在那里。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剧烈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拨出去吗?
告诉她,他后悔了?
告诉她,他在深圳撑得很辛苦?
告诉她,他很想她?
然后呢?祈求她的原谅?寻求她的安慰?让她再次卷入他这看不到尽头的泥潭?让她背负起对他和他父亲额外的、本不该有的担忧?
他有什么资格?
那句“两清”如同魔咒,再次在耳边炸响!他仿佛又看到了咖啡馆里她瞬间惨白的脸和汹涌而出的泪水。他带给她的伤害还不够深吗?他凭什么再去打扰她好不容易(或许)建立起来的平静?
指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他像是被自己肮脏的念头烫伤,慌乱地、几乎是粗暴地将手机屏幕按灭!然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动作——他死死地攥紧手机,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它捏碎!仿佛这样,就能捏碎那个不断诱惑他、让他变得软弱和卑鄙的念头!
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仪器冰冷的滴答声。
最终,他颓然地松开手。手机滑落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同样冰冷的墙壁上。坚硬的触感带来清晰的痛感。
不能。
他不能。
他必须遵守自己定下的规则。他必须承受自己选择的后果。这是他的债,他的罚。他必须独自吞下这枚名为“决绝”的苦果,在这座南方的雨城里,守着沉睡的父亲,守着无望的未来,守着这间冰冷的病房,首到……首到尽头。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永不停歇,像这座城市无声的哭泣,也像他心底那场永远无法停歇的、名为“思念”与“悔恨”的瓢泼大雨。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他走进病房,走到父亲的床边。灯光下,父亲蜡黄的脸显得更加没有生气。
他拿起张姐留下的温毛巾,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擦拭着父亲毫无知觉的脸颊。指尖触碰到父亲松弛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爸……” 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在。”
回应他的,只有呼吸机单调的嗡鸣和监护仪冰冷的“滴滴”声。
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只是,在低头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挣脱了束缚,砸落在父亲盖着的白色被单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印记。他迅速抬手抹去眼角残留的湿意,仿佛那只是错觉。
陈屿守在父亲的病床边,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护着无望的生命,也守护着自己亲手筑起、并将自己永久囚禁的、名为“两清”的牢笼。手机静静地躺在休息区冰冷的地面上,屏幕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