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雨，来得毫无预兆，又缠绵不休。不像南城盛夏的骤雨，带着雷声与宣泄，这里的雨是黏腻的，潮湿的，带着海腥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热，悄无声息地笼罩着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雨水沿着高楼巨大的玻璃幕墙蜿蜒流下，将窗外璀璨却遥远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而迷离的光斑。
陈屿坐在窗边，病房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而疲惫的轮廓。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透雨幕，投向一片虚无。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以及呼吸机工作时低沉的嗡鸣。病床上，他的父亲陈志国，如同一个沉睡的、被精细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的雕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那些闪烁着数字和曲线的冰冷机器。距离那晚致命的脑出血己经过去近两个月，命是保住了，却也如同专家最初预判的最坏结果——陷入了深度的、几乎看不到苏醒希望的昏迷。植物人状态。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肉体缓慢衰败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护工张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熟练地检查着仪器数据，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陈志国毫无知觉的脸颊和手臂。她动作专业而沉默，是这间沉闷病房里唯一的活气。
“小陈，晚饭我给你打回来了，放在外面小桌上了。” 张姐压低声音说。
陈屿像是被惊醒，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空洞和茫然。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谢谢张姐。”
张姐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男孩，看着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心里叹了口气。她见过太多被重病拖垮的家庭，但像陈屿这样，独自一人扛着植物人父亲在异乡求医的少年，实在少见。她忍不住轻声劝道：“你也吃点东西，别总熬着。身体垮了，你爸更没人管了。”
“嗯，我知道。” 陈屿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他站起身，走向病房外狭小的休息区。不锈钢小桌上放着一份简单的盒饭，早己凉透。他机械地拿起筷子，扒拉着冰冷的米饭和蔫黄的蔬菜，味同嚼蜡。
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漆黑，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黑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南城……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藤蔓，猝不及防地缠绕上他早己麻木的心。随即，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来。
许青梧……她母亲应该出院了吧？恢复得怎么样？她……还在那家咖啡馆打工吗？那杯歪歪扭扭的拿铁……她现在能拉出像样的花了吗？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入脑海，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被沉重现实碾碎的柔软。他想知道她的消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是否……还恨他那天在咖啡馆里冰冷的决绝。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猛地放下筷子，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抓起手机。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解锁屏幕，指尖悬在那个早己烂熟于心的号码上方——许青梧的号码。
只要按下去。只要轻轻一按。就能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喂”，哪怕只是沉默的呼吸声……都好。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渴望。这两个月来，在ICU外冰冷的走廊里熬过的不眠之夜，在专家诊室里听着残酷宣判时的绝望，在陌生的城市里为高昂的医疗费和护工费奔波、低声下气求人的屈辱……所有的疲惫、孤独和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那个安静身影、那个曾被他亲手推开的女孩的、铺天盖地的思念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他想告诉她，深圳的雨下得人心烦。想告诉她，这里的医院好大，好冷。想告诉她，专家说父亲醒来的希望很渺茫，但他不会放弃。想告诉她……他很累……真的很累……
指尖离屏幕只有一毫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屏幕的静电吸附。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屏幕的刹那，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脑海里轰然响起！
“我们……两清了。”
“各走各路，互不相欠。”
是他自己的声音！冰冷、决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疏离！在“时光转角”咖啡馆里，他亲手斩断所有联系时说的每一个字，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回荡起来！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试图触碰号码的指尖上！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不锈钢桌面上，屏幕朝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剧烈的、带着窒息感的疼痛！
两清了？互不相欠？
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
是他亲口说的！是他亲手将那五万块——用他放弃的未来和尊严换来的“干净”钱——推给她！是他用最冰冷的方式宣告了结束！是他用“两清”堵死了所有回头的路！
他抵押了北航的通知书。那是他曾经的梦想，是通往蓝天的通行证。他抵押了那些曾代表他荣耀和骄傲的竞赛奖牌。他抵押了奶奶留下的、唯一值点钱也是唯一情感寄托的玉佩。这些东西，此刻正冰冷地躺在某个放贷者阴暗的保险柜里，像他破碎不堪的过往。
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她家能“心安理得”地用那笔钱，不必背负挪用他父亲救命钱的愧疚？不就是为了彻底划清界限，让她不必再卷入他这深不见底的泥潭？
而现在，在他被深圳的雨、父亲的病、无休止的账单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脆弱的时候，他竟然想联系她？想从她那里汲取一点点温暖和慰藉？
这算什么？这难道不是一种无耻的背叛吗？背叛了他自己当初决绝的誓言！背叛了他强加给她的“两清”！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像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有什么脸面再去打扰她平静（或许依旧艰难）的生活？他带给她的，除了那个夏天无尽的麻烦、恐慌和最后的冰冷伤害，还有什么？
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青梧最后在咖啡馆看他的眼神——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痛楚、汹涌的泪水……还有，在那泪水之下，深不见底的受伤和绝望。
是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切！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在她本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狠狠捅了一刀！现在，他凭什么因为自己撑不住了，就想去寻求她的原谅？寻求她的慰藉？
这太自私了！太卑鄙了！
“咳咳……” 病房里传来张姐轻微的咳嗽声，像一盆冷水浇在陈屿混乱的思绪上。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布满了血丝。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紧。他弯腰，捡起掉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沾了几滴冰冷的油渍。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一片深邃的、星光点点的夜空——那是他很久以前随手拍下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