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转角”咖啡馆的灯光,成了许青梧疲惫生活的唯一支柱。
她几乎住在了咖啡馆。从清晨开门到深夜打烊,只要有空位,就有她忙碌的身影。清洗永远堆积如山的杯碟,动作麻利得近乎机械;笨拙却异常执着地练习着打奶泡和拉花,即使失败无数次,汗水浸湿鬓角,她依旧咬着牙重新再来;点单、送餐、清洁卫生……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来麻痹内心的空洞和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愧疚感。
顾蔓心疼她,总想让她多休息,给她留热饭热菜。许青梧总是沉默地摇头,接过食物匆匆扒几口,又立刻投入工作。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韧。她很少说话,笑容更是稀缺,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沉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原本就清瘦的身体,更是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双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光,透露出她顽强的意志。
“青梧,休息一下吧?这杯拿铁我来做。” 小夏又一次试图接过她手里的奶缸。
“不用,小夏姐。” 许青梧的声音平淡无波,眼神专注地盯着旋转的牛奶,“我可以。” 她手腕微微抖动,动作依旧生涩,但奶泡明显比之前细腻均匀了许多。她将奶缸倾斜,小心翼翼地注入浓缩咖啡中。白色的奶液与深褐色的咖啡缓缓交融,随着她手腕笨拙却稳定的晃动,一个歪歪扭扭、但边缘清晰、勉强能看出形状的……心形图案,在杯口艰难地成型了。
虽然依旧不够完美,甚至有些丑陋,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独立完成的第一颗“心”。
许青梧看着杯中那颗歪扭的“心”,眼神有片刻的恍惚。没有喜悦,没有成就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平静。她将这杯带着瑕疵的拿铁端给客人,低声说了句“请慢用”,然后转身,继续清洗下一个杯子。动作没有停顿,仿佛刚才那一点小小的突破,只是漫长还债路上微不足道的一步。
日子在消毒水的气味、咖啡的苦涩香气和永无止境的账单中缓慢流淌。盛夏的蝉鸣渐渐被初秋的凉风取代。梧桐树叶的边缘开始泛黄。
母亲的情况在缓慢地好转。她能自己坐起来喝点粥了,说话也清晰了许多。看着女儿每天早出晚归、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总是心疼地拉着许青梧的手,一遍遍地说:“青梧……苦了你了……妈拖累你了……”
许青梧总是摇头,帮母亲掖好被角,声音平静:“妈,别多想。你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她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学会了将所有的疲惫和沉重都深深埋藏。只有在深夜回到那个狭小、清冷的出租屋,看着桌上摊开的、记录着每一笔债务和母亲医疗费用的笔记本时,她才会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伪装,任由巨大的压力和无边的思念(对陈屿的,混杂着愧疚、担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将她淹没。手机里那个属于陈屿的号码,她再也没有拨过,也再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深圳,像一个遥远的、沉没在黑暗中的孤岛。
这天下午,许青梧刚把一摞洗好的杯子擦干放好,顾蔓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青梧,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之前预支的,算上利息,先还一部分。” 顾蔓将信封塞进她手里,眼神温和而坚定,“拿着,别推辞。阿姨知道你难。”
许青梧握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指尖感受到熟悉的厚度。这不仅仅是钱,更是顾蔓无声的支持和信任。她抬起头,看着顾蔓温和的眼睛,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蔓姐。” 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份善意,是她冰冷现实里为数不多的暖意。
傍晚,许青梧提前请了假去医院。走进病房时,看到父亲正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在床边慢慢挪步。母亲的脚步虚浮,但脸上带着久违的、努力的笑容。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虽然艰辛却无比温暖的画面。
“爸,妈。” 许青梧轻声唤道。
“青梧来了!” 母亲看到她,笑容更深了些,声音虽然虚弱,但清晰了许多,“你看……妈今天……能走两步了。”
许青梧快步走过去,扶住母亲的另一边胳膊。看着母亲脸上那努力的笑容,感受着她手臂传来的微弱的、却是真实的生命力,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欣慰瞬间涌上心头。她眼眶发热,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湿意逼回去,嘴角努力扬起一个真心的弧度:“嗯!妈真棒!”
她拿出顾蔓给的信封,递给父亲:“爸,这是这个月的工资和还顾阿姨的一部分。”
许国栋接过,看着女儿疲惫却坚毅的脸庞,看着她眼底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担当,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眼眶瞬间红了。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用力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许青梧扶着母亲慢慢坐下,拿起桌上的苹果和小刀,安静地削了起来。果皮一圈圈落下,露出里面清甜的果肉。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母亲轻微的喘息声和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存在,但似乎被这片刻的宁静和母亲努力康复的气息冲淡了许多。
她削好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给母亲。看着母亲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许青梧的心头一片沉静。没有了夏天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慌和绝望,也没有了最初面对巨额债务时的茫然无措。剩下的,是一种被磨砺过的、近乎冰冷的平静,一种认清了现实、准备用漫长岁月去偿还和承担的坚韧。
陈屿的影子依旧会不经意地闯入脑海,带来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愧疚。他放弃的未来,他远在深圳的挣扎,他父亲的安危……这些像无形的巨石,依旧压在她心底最深处。但此刻,看着母亲努力吞咽苹果的样子,感受着父亲粗糙手掌传来的温度,握着口袋里那份代表着责任和承诺的工资信封,许青梧清晰地意识到:
那个需要躲在人后、只会暗恋和哭泣的许青梧,己经死在了这个兵荒马乱的夏天里。活下来的,是必须用肩膀扛起这个家、必须脚踏实地偿还每一分债务、必须陪着母亲一步步走完漫长康复之路的许青梧。
告别了懵懂的心动,告别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告别了那个曾经光芒万丈却终究消失在风雨中的少年。留下的,是医院走廊里消毒水散不去的余味,是咖啡馆里咖啡豆研磨的苦涩香气,是掌心被杯碟磨出的薄茧,是肩上那沉甸甸的、名为“生活”和“责任”的担子。
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夕阳下泛着金黄的暖光。许青梧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看着母亲吃完最后一块苹果。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沉静而坚毅。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债台高筑,未来迷茫。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充斥着药水味和初秋凉意的病房里,她握住了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