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转角”咖啡馆内的灯光,在许青梧的眼中,逐渐变得模糊,呈现出一片昏黄,且散发着苦涩香气的氤氲。吧台后堆积如山的杯碟,仿佛永远也洗不完,冰水冲刷着指尖,带来阵阵麻木的刺痛。顾蔓预支的工资信封,沉甸甸地揣在围裙口袋里,犹如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她肩上沉重的担子,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她木然地擦拭着咖啡机,水渍在光洁的金属表面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恰似她此时纷乱如麻的心境。
母亲在ICU的情况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天下午去医院探视那短暂的十五分钟,是她一天中最煎熬也最揪心的时刻。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母亲苍白虚弱、插满管子的样子,听着父亲强打精神却难掩疲惫的宽慰,看着护士递来的、数字每天都在跳涨的缴费清单……希望与绝望在ICU冰冷的蓝光下反复拉锯。陈屿那五万块,苏晓父母的两万,周然父亲帮忙借到的三万(利息果然不低),加上顾蔓预支的工资……像一块块拼图,艰难地凑着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但后续的费用,像贪婪的巨兽,依旧张着血盆大口。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串冰冷的数字,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奶泡打得比之前绵密了些,拉花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至少能看出是片叶子了。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像是从绝望的泥沼里挣扎出的一口气息,微弱,却支撑着她不至于彻底沉没。
窗边那个熟悉的位置,陈屿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锚点。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点一杯冰美式,一坐就是很久。有时处理手机上的事务,眉头紧锁;有时只是望着窗外被梧桐树荫覆盖的街道,眼神放空,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许青梧忙碌的间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看到他眼底的青影加深,看到他偶尔揉捏眉心时流露出的倦怠,那份沉重的愧疚感便如同藤蔓,缠绕得她心脏发紧。他父亲的病,他那被挪用的学费,他同样压在肩上的担子……她欠他的,不仅仅是钱。
“青梧,帮我把这份提拉米苏送到3号桌。” 顾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的,蔓姐。” 许青梧连忙收敛心神,端起精致的甜点盘。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试图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然而,当她转身走向3号桌时,目光扫过窗边,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陈屿正拿着手机接电话。他的背脊瞬间绷得笔首,像一张拉满的弓!刚才那份沉默的疲惫被一种极其锐利的紧张感取代。他侧对着她,许青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样凌厉!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整个咖啡馆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什么?……现在怎么样?……在哪家医院?……我马上到!” 陈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压抑的火山,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急迫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恐慌!这声音,许青梧从未在他身上听到过!即使是在海边摩托艇失控的瞬间,即使是在医院拿出那五万块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失态!
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许青梧的心脏!她手中的托盘微微倾斜,提拉米苏精致的可可粉装饰簌簌滑落。她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陈屿。
电话被挂断。陈屿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将手机攥紧,指节发出可怕的“咔吧”声。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几秒钟后,他猛地转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甚至没看桌上的咖啡一眼,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冲去!他的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周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陈屿!” 许青梧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慌。
陈屿的脚步在门口猛地一顿!他回过头。那一瞬间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寒冰,又像濒临爆发的熔岩!愤怒、恐慌、巨大的痛苦、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种种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激烈地碰撞、燃烧!那目光锐利地刺向许青梧,让她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那可怕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陈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冰冷。他没有回答许青梧,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复杂到许青梧完全无法解读的痛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她,又仿佛将她彻底推开。然后,他决绝地转身,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风铃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叮当声,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梧桐树浓密的阴影里,融入沉沉的夜色。
咖啡馆里一片寂静。客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顾蔓快步走到许青梧身边,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体,低声问:“怎么了青梧?陈屿他……”
许青梧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玻璃门,耳边回荡着陈屿刚才电话里那压抑不住的恐慌声音——“在哪家医院?……我马上到!”
是他父亲!
一定是陈屿的父亲出事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情况!否则,他那样一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人,绝不会如此失态!那个在病床上需要儿子学费支撑治疗的父亲……那个陈屿内心最沉重的负担……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深重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刚刚因为咖啡馆忙碌而暂时压抑的恐惧,此刻变本加厉地反扑!她妈妈还在ICU生死未卜,每天吞噬着巨额的费用,而陈屿……陈屿那边也塌了天!她欠他的恩情,此刻像一座更加巍峨、更加冰冷的大山,轰然压在了她的心上!她该怎么办?她能做什么?
“青梧?青梧!你没事吧?” 顾蔓担忧地晃了晃她的胳膊。
许青梧猛地回过神,看着顾蔓关切的脸,又低头看着托盘里己经不成样子的提拉米苏,巨大的酸楚和恐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站稳。
“没……没事,蔓姐。”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对不起……这份甜点……我赔……”
“说什么傻话!” 顾蔓皱眉,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快去后面洗把脸,休息一下!3号桌我去处理。”
许青梧踉跄着走进后厨狭小的洗手间。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却无法浇熄心头的恐慌和无助。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绝望。陈屿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冰冷、痛苦、绝望——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他是在怪她吗?怪她家的事拖累了他?怪他挪用了父亲的救命钱?还是……在向他求救,而她却如此无能?
她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溢出。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酷?在她最需要希望的时候,连那唯一支撑着她的、沉默的灯塔,也骤然被卷入更深的黑暗风暴之中?
这一晚,咖啡馆的灯光显得格外昏暗和漫长。许青梧强迫自己继续工作,清洗杯碟,擦拭台面,动作机械而僵硬。窗边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火上煎熬。她无数次拿起手机,想给陈屿发条信息,哪怕只是问一句“你爸爸怎么样了?”,可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恐惧、愧疚、害怕打扰、更害怕听到更坏的消息……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失去了所有勇气。
首到深夜打烊,锁上咖啡馆的门,清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疲惫的身体,许青梧才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手指,给陈屿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
“你还好吗?叔叔怎么样了?”
信息仿若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手机屏幕冰冷如霜,映照出她那苍白而焦虑的面庞,宛如一片死寂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