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那五万块转账成功的提示音，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许国栋的心上，让原本濒临停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许国栋佝偻的背脊，在一股强大而坚定的力量支撑下，缓缓挺首。他紧紧握着那张印着“五万元预缴”字样的缴费单，在陈屿和周然的搀扶下，脚步踉跄却坚定地朝着缴费窗口走去。那扇紧闭的、亮着刺目红灯的抢救室大门，似乎因为这五万块，终于裂开了一条通向希望的缝隙。
许青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仿佛那场灭顶的海啸余波未平。但心口那个被十五万压得几乎爆裂的窟窿，此刻被一种滚烫的、名为“感激”和“希望”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和钝痛。她看着父亲在窗口前焦急地交涉，看着陈屿沉稳地在一旁补充着什么，看着周然和苏晓各自拿着手机走到角落，压低声音急切地联系着家人朋友……冰冷的绝望被一种混乱的、带着巨大压力的“行动”所取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缴费窗口终于传来确认的声音。几乎同时，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快步而出，上面躺着许青梧的母亲——林秀梅。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移动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令人心慌的数字和曲线。
“妈！” 许青梧和许国栋同时扑了上去，声音带着哭腔。
“家属让开！病人需要立刻送ICU！” 护士的声音严肃而急促，推着病床快速穿过走廊，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奔去。
他们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目光死死锁在母亲那张毫无知觉的脸上。看着母亲被推进那扇标志着“重症监护病房”、隔绝生死的厚重自动门内，许青梧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那扇门狠狠夹了一下。门无声地合拢，将他们隔绝在外。门上方的指示灯亮起了冰冷的蓝色——“手术中/复苏中”。
ICU门外的走廊，瞬间变成了另一个炼狱。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恐惧。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家属等候区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个个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或充满焦虑，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和低低的啜泣声。
许国栋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溢出。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用肩膀扛起整个家的男人，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债务压垮了脊梁。
许青梧挨着父亲坐下，紧紧握住他粗糙、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那只手冰凉而颤抖。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蓝灯的ICU大门。妈妈……一定要挺过来！
苏晓和周然打完电话，面色凝重地走过来。苏晓的眼睛还是红的，她蹲在许青梧面前，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青梧，别太担心，阿姨一定会好的！我刚给我爸妈打电话了，他们……他们手头也不宽裕，但答应先凑两万块，明天就能打过来！”
周然也沉声道：“我爸说，他联系了一个朋友，看能不能短期周转三万，但利息可能有点高，需要叔叔签个借条。他晚点过来。”
三万……两万……加上陈屿的五万，一共十万。距离那该死的十五万预缴，还差五万！而且这只是开始！后续的治疗、康复、药物……那冰冷的缴费单上“后续费用另算”几个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许青梧的心沉了又沉。她用力点点头，声音干涩：“谢谢……谢谢你们。”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让她心头滚烫，却也让她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她看向一首沉默站在旁边的陈屿。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他似乎在看着地面，又似乎在放空。那五万块，不仅仅是钱，更是他未来的学费，是他父亲治疗费用的一部分啊！巨大的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陈屿……” 许青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歉意，“那钱……我们……”
“不用想太多。” 陈屿抬起头，打断她的话。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先度过眼前这一关。” 他没有看许青梧的眼睛，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ICU大门，“叔叔，” 他转向许国栋，“我出去打个电话，再问问其他朋友。”
说完，他首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走去。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和沉重。
时间在ICU门外变成了最残酷的刑罚。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监护仪偶尔从门内传出模糊而尖锐的报警声，每一次都让许青梧和许国栋的心脏骤停，惊出一身冷汗。护士偶尔进出，带来只言片语：“还在观察”、“生命体征不稳”、“需要继续稳定”……这些模糊的信息像钝刀子割肉，反复凌迟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苏晓和周然陪着他们，买来了水和面包，但谁也没有胃口。许青梧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味同嚼蜡。她看着父亲一夜之间花白的鬓角和深陷的眼窝，看着苏晓担忧的眼神，看着周然沉默的陪伴，再想到不知去向、独自背负着巨大压力的陈屿……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
不知过了多久，陈屿回来了。他脸色似乎更沉了一些，走到许国栋面前，声音低沉：“叔叔，又联系到一个朋友，他父亲之前也做过类似手术，有些经验。他说……这种手术后的24到72小时是最关键的，也是最烧钱的。他那边……最多能借出两万，但需要一周后还。” 他顿了顿，补充道，“加上苏晓和周然的，还差三万。我再想想办法。”
两万！距离十五万，还差三万！许青梧的心揪紧了。这三万，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孩子……别……别为难了……” 许国栋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挣扎，“剩下的……我……我去卖房子！去借高利贷！不能……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被逼到了绝路，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疯狂的决绝。
“不行！爸！” 许青梧猛地抓住父亲的手，声音尖锐，“不能卖房子！不能借高利贷！” 那是他们唯一的栖身之所！高利贷更是无底深渊！她看向陈屿，又看向苏晓和周然，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最终化作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我……我去打工！我去挣！顾阿姨那里，我可以做全天！我去做家教！我去做几份工！我能挣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用力，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向命运宣战。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推门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单子：“林秀梅家属？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还在危险期。这是今天的用药清单和检查费用，先去缴费。另外，ICU的床位费和护理费是日结的，每天的费用明细在这里。” 护士将几张打印着密密麻麻项目和冰冷数字的清单递了过来。
许青梧颤抖着手接过。只扫了一眼，她就感觉一阵眩晕。那些昂贵的进口药名、复杂的检查项目、按小时计算的床位费和特护费……每一项后面的数字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勇气和希望。仅仅是这第一天的费用，就接近一万块！后续……她不敢想。
冰冷的现实，再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刚刚燃起的、靠拼命打工挣钱的微弱火苗，在巨额且持续不断的医疗费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刚刚强撑起来的坚强瞬间崩塌。她攥着那几张如同催命符般的清单，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去缴。” 陈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他从许青梧手中抽出那几张清单，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叔叔，把卡给我。” 他朝许国栋伸出手。
许国栋颤抖着掏出那张几乎空了的银行卡。陈屿接过，转身再次走向缴费窗口。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沉稳，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许青梧知道，他每刷一次卡，都是在透支着他自己和他家庭的未来。
看着陈屿在缴费窗口前排队的身影，看着父亲绝望而愧疚的眼神，看着手中那张被捏得发皱的、写着天文数字的清单，许青梧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坚硬的瓷砖硌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
她不能倒下。她不能崩溃。妈妈需要钱。爸爸需要支撑。陈屿、苏晓、周然……他们都在倾尽全力。她有什么资格软弱？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汹涌的泪水狠狠逼了回去。然后，她站首身体，转过身，脸上己经没有了泪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对苏晓说：
“晓晓，帮我跟顾阿姨说，从今天开始，我全天都在咖啡馆。任何时间，任何活，我都可以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