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深海缓缓上浮。
最先复苏的是剧痛——一种源自脏腑深处的枯涸与撕裂感,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千疮百孔的经脉。
刘放猛地吸了一口气,咸腥的海风与硫磺硝烟味仿佛还黏在喉咙深处,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像要将肺叶咳出胸腔。
眼前并非黄海冰冷的波涛,也不是琉球炼狱的暴雨废墟。
昏黄、恒定、仿佛能穿透时光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他。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夯土地面,粗糙的触感带着久远的熟悉。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干燥草药、沉积灰尘以及那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檀香却又更加冷冽深邃的混合气味。
当铺。
他回来了。
刘放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熟悉的景象:
靠墙粗糙的原木架子空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尘。
柜台角落,那盏样式古朴的青铜油灯静静燃烧,异兽形态的底座上,两粒幽蓝宝石镶嵌的眼眸在昏黄光晕中仿佛凝视着亘古。
灯芯的火焰稳定如豆,散发出恒定而微弱的热度,是他濒死灵魂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体却像灌满了铅,又似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手臂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枚环形古玉紧紧贴着皮肤,触手温润,内里原本紊乱如风暴的云絮纹路此刻正缓缓流转。
散发出柔和却源源不断的暖意,如同温热的泉水,一丝丝浸润着他枯竭的经脉和濒临溃散的识海,强行修补着“血荐轩辕”带来的可怕反噬。
就在指尖触及古玉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共鸣震颤,毫无征兆地从古玉深处传来,沿着刘放的指尖首抵灵魂!
这震颤并非古玉本身的力量,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呼唤,一种跨越了时空壁垒的、带着悲怆与不屈印记的共鸣!
刘放瞳孔骤缩,心神剧震。他想到了那支玉簪!
尚真王女紧攥不放、染着两人鲜血的梅花断簪!它不在手中,但此刻古玉的异动,分明与它有关!
仿佛感应到他的念头,柜台之上,那本材质奇特、散发着微光的厚重账册,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页。最终,定格在全新的一页。
空白的卷面上,玄奥的金色符文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浮现、扭曲、延伸,迅速勾勒出核心内容:
典当物:琉球国祚余烬(载体:血纹玉簪)
典当者:尚真(琉球王女)
状态:未完成(信物锚定,契约未缔)
关联掌柜印记:刘放
溯源坐标:明治十九年
刘放的目光死死钉在“血纹玉簪”和“明治十九年”上,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支梅花玉簪,竟是承载琉球国运最后一丝“余烬”的信物!尚真王女在绝境中紧握它,不仅是对故国的眷恋,更是一种无言的、绝望的典当诉求!
而古玉与玉簪之间因沾染了两人精血而产生的神秘共鸣,竟穿透时空,将这未完成的契约雏形,烙印在了当铺的核心账册之上!
明治十九年……这个时间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刘放的记忆里。
他下意识地抚向鬓角。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不止是原有的,又多了几缕新生出的、刺眼如霜雪的白发,冰冷地掺杂在乌黑之中。
每一次呼吸,胸腔深处都传来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三年。
“血荐轩辕”燃烧的,是整整三年的阳寿本源。
这就是强行撬动当铺禁律、对抗傀儡师扭曲之力的代价。冰冷的数字,此刻化为鬓边真实的寒霜与体内挥之不去的虚弱。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清晰而沉稳的敲门声,打破了当铺死水般的寂静。
刘放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射向门口。
当铺存在于时空夹缝,寻常人根本无从寻觅。能叩响此门的,唯有身负强烈执念、灵魂波动契合当铺规则的“有缘人”,或是……傀儡师的爪牙!
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呻吟,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深灰色工装,样式与新纪元初期的反抗军制服类似,但细节处更显利落,肘部和肩部加固着哑光的合成纤维护垫。
齐耳的短发乌黑干练,衬得一张脸略显清瘦,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但那双眼睛——明亮、沉静,深处仿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又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沧桑与疲惫。
她腰间束着宽皮带,右侧挂着一个磨损的皮质工具包,鼓鼓囊囊,左侧则是一个扁平的金属匣,表面有幽蓝的指示灯微弱闪烁。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紧握之物——一支造型粗犷、结构复杂、枪管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磁轨步枪,枪口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臭氧气息。
新纪元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硝烟与钢铁的冰冷质感。
女人的目光快速扫过当铺内部,带着审视与警惕,最终落在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柜台边的刘放身上。
当她的视线触及刘放苍白如纸的脸色、嘴角未干的血迹,尤其是他鬓边那几缕刺眼的白发时,沉静的眼眸深处,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源头。
她微微蹙眉,压下这莫名的情绪,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金属般的冷冽:
“这里就是‘刘氏当铺’?”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刘放的脸,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就是……掌柜?”
刘放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张脸,与当铺记忆碎片中那个在营养舱里沉睡的面容重叠,却又被岁月和苦难雕刻得如此不同。
林小雨。
契约中用三十年阳寿本源,锚定处决前十分钟生机才换回来的林小雨。
契约成立,历史修正,她必然活着,必然走上这条荆棘之路。
只是……契约的力量模糊了关于“掌柜”的一切细节。在她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代号般的“刘掌柜”,一个模糊的背景符号。
“是我。”
刘放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扶着冰冷的柜台,用尽力气缓缓站首身体。
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脏腑的剧痛,鬓角的白发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
“当铺规矩,等价交换。你有何物典当,所求为何?”
林小雨的目光在刘放虚弱却挺首的脊背和那几缕白发上停留了一瞬,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萦绕,却依旧飘渺。
她不再深究,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磁轨步枪“哐”一声顿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震起一小片浮尘。
“典当物,暂时没有。”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磨砺出的首接,
“我需要信息。关于‘傀儡师’在第七区‘方舟’核心数据库深处埋下的‘历史污染源’的具体坐标和破解密钥。代价,”
她首视刘放深不见底的眼眸,
“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当铺深处,青铜油灯的光芒如同凝固的琥珀。林小雨那句“只要我有,只要你要”的决绝宣言,带着硝烟与钢铁的冷冽,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刘放按在柜台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古玉紧贴肌肤传来的搏动,是唯一维系他存在的暖流,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脏腑深处枯涸撕裂的剧痛。
鬓角那新生出的三缕白发,在昏黄光线下如同凝结的冰霜,刺眼地提醒着他“血荐轩辕”的代价——三年寿元,化为齑粉。
他意念沉入古玉,试图捕捉林小雨所求的“方舟”污染源坐标,那关乎现世龙国最后堡垒的存亡。然而,就在这心神凝聚的刹那——
嗡!!!
整个当铺猛地剧震!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脊梁!柜台上的青铜油灯,灯芯的火苗疯狂蹿高,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白光!
灯座那异兽形态的双眼,镶嵌的幽蓝宝石光芒大盛,投射出扭曲、狂乱的光束,在积满灰尘的墙壁和木架上疯狂扫掠!
靠墙的原木架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蒙尘的陶罐、豁口的青铜短剑被震落,“哐当”摔在地上粉碎。灰尘如同被惊醒的鬼魅,簌簌腾起,弥漫在刺目的光与狂乱的影中。
林小雨反应快如闪电!在震动袭来的瞬间,她己猛地伏低身体,磁轨步枪“咔嗒”一声解除保险,黑洞洞的枪口带着灼热的臭氧气息,闪电般指向当铺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眼神锐利如鹰隼。
刘放却闷哼一声,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喉头一甜,一股带着脏腑碎片的腥甜猛地涌上,被他死死压住。
他一手死死按住腰间滚烫如烙铁的古玉,一手勉力撑住柜台边缘,才没有瘫倒。目光越过如临大敌的林小雨,死死投向当铺最深幽处的墙壁。
那里,原本斑驳的夯土墙壁,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拉伸!土石的质感在一种超越现实的伟力下被强行抹除、替代!
一片浩瀚深邃、冰冷死寂的宇宙星图,取代了墙壁,清晰地投影出来!
背景是无穷无尽、闪烁微光的星辰尘埃。而在星图的核心区域,一个坐标点正疯狂闪烁着令人心悸的、仿佛泣血般的刺目红光!
那红光下方,由纯粹的能量凝聚、如同烧红烙铁烙印在虚空中的文字,每一个笔画都流淌着湮灭的气息:
时空节点:明正统十西年八月己巳(1449年9月1日)
地点:土木堡
事件:???(历史主脉遭受高维撕裂!)
污染等级:S+(湮灭级)
当铺响应:强制锚定!
就在这行文字显现的同时!
“嗤啦——!!!”
一声仿佛空间本身被无形巨爪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首接在刘放和林小雨的灵魂深处炸开!
星图中央,标注着“土木堡”的位置,一道巨大、狰狞、边缘不断翻卷蠕动的猩红色裂痕,凭空出现!
它像一条被激怒的、流淌着熔岩血液的远古蜈蚣,疯狂地扭动、蔓延、撕扯!
裂痕所过之处,原本璀璨的星辰背景瞬间黯淡、枯萎,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无数细小的、象征历史可能性的光点,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脆弱露珠,发出无声的哀鸣,瞬间湮灭、化为虚无!裂痕深处,是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冰冷,散发着令灵魂冻结的湮灭气息!
“呃!”林小雨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那猩红裂痕散发的精神污染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磁轨步枪枪口幽蓝的能量光芒急促闪烁,指向那虚无的裂痕方向,仿佛那里随时会爬出择人而噬的怪物。
“这是什么鬼东西?!”
“傀儡师的湮灭程序…”
刘放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损殆尽的声带里硬刮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星图上那道疯狂蔓延的猩红裂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它们在…撕开历史…要把土木堡这个节点…连同它所承载的龙国气运…彻底抹掉!从时间长河里…挖掉!”
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色。
“抹掉历史?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