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真挣扎着坐起身,虚弱地咳嗽着,迷茫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她看到孙明远绝望的哭喊,看到沙滩上那具失去生息的躯体。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又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手心——那支染血的断簪,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她的掌中。
就在孙明远悲痛欲绝、心神俱裂之际!
刘放胸前,那枚己经黯淡到极致的古玉,以及他紧攥在另一只手中的、尚真的那支染血玉簪,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却纯粹的白光!
白光一闪即逝!
如同幻觉。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刘放倒在沙滩上的身体轮廓,在孙明远和尚真惊愕的注视下,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从衣角开始,如同燃烧殆尽的纸灰般,一点点化作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颗粒,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清晨带着咸腥的微风之中!
几息之间!
沙滩上,只剩下刘放倒下的浅浅人形凹痕,以及几缕沾染着暗红血迹的、破旧的藏青色粗布碎片。除此之外,再无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孙明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呆呆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沙滩,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悲痛尚未消化,又被这超越认知的诡异消失彻底击懵了。
“消…消失了?”
尚真虚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支玉簪,断口处的血迹似乎黯淡了一些,簪身却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感,仿佛与刚才消散的光芒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孙明远猛地回过神,如同疯了一般扑到那片凹痕旁,双手疯狂地刨挖着湿冷的沙子!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几片染血的破布!
“先生!刘先生!你在哪?回答我啊!”
他对着空旷的海滩,对着茫茫的大海,对着初升的惨淡朝阳,发出嘶吼。回答他的,只有海浪单调的拍岸声,和盘旋在低空的海鸟凄厉的鸣叫。
他找遍了附近每一块礁石的缝隙,每一丛低矮的灌木。没有脚印,没有离开的痕迹。
那个人,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一次次将他们从绝境中带出的当铺掌柜,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只留下几缕染血的碎布,如同残酷的嘲弄。
太阳完全跃出了海平面,将冰冷的光洒在沙滩上。
尚真抱着双膝,坐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孙明远。
她的烧似乎退了一些,眼神不再是全然的迷茫,而是多了一丝沉静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她着手中的断簪,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孙明远终于停下了徒劳的搜寻。
他浑身沾满了沙粒,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刘放消失的那片凹痕旁,双手死死攥着那几片染血的粗布碎片,指节捏得发白。
海风带着湿冷的咸腥,吹动他凌乱的头发,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留下冰冷的盐渍。
他望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大陆海岸线,远处隐约可见低矮的村落轮廓和袅袅升起的、代表人间烟火的炊烟。
横滨的喧嚣与污蔑,琉球神社的烈焰与地穴的惨嚎,黄海上定远舰的悲鸣与致远舰被吞噬的绝望漩涡……
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碰撞,最终定格在刘放最后那空洞望向天空的眼神,以及那几缕染血的、随风消散的布片。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再次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猛然喷发出来!
那不再是书生意气的愤怒,不再是理想主义的激情,而是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被绝望彻底锻打后,沉淀下来的、冰冷如铁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所有的迷茫、悲恸、软弱,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洞穿黑暗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刘放消失了,但他留下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孙明远的灵魂深处。
——“水面之下,有巨鳄潜行,其名‘傀儡师’!”
——“篡改历史洪流,扭曲文明本源!”
——“汝等救国义举,于其眼中,乃必除之异端!”
是了!清廷腐朽,列强环伺,都不过是表象!那藏于历史阴影之中、名为“傀儡师”的毒蛇,才是真正啃噬华夏根基、扭曲国运、制造无数人间惨剧的元凶!
从琉球的亡国血泪,到北洋舰队的诡异覆灭,背后都闪烁着它们猩红的复眼!
刘放以命相搏,带他们穿越血海,不是为了让他孙明远在这片沙滩上绝望哀嚎!是为了让他看清真正的敌人!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去点燃那足以焚尽黑暗的星火!
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注满了孙明远枯竭的身体。
他猛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沾满沙粒的破烂衣衫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不再看那片空荡的沙滩,不再寻找那消失的身影。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投向远处那片炊烟升起的、沉睡的大陆腹地。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片染血的粗布碎片贴身收好,如同收藏着最珍贵的火种。然后,他走到尚真王女面前,伸出手。
尚真抬起头,清澈却带着深深疲惫的眸子看着他。
她没有去握孙明远的手,而是挣扎着,用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她将手中那支染血的断簪,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对着孙明远,深深地、缓慢地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但那姿态,己说明了一切——她记起了这玉簪的来历,也明白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东西。
琉球的血仇,复国的渺茫希望,她必须独自走下去。
孙明远看着眼前这个同样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沉静的决绝,重重地点了点头。
无需多言,前路各自艰难。
他最后望了一眼刘放消失的地方,那里只剩下海浪冲刷后模糊的浅痕。
转过身,孙明远迈开脚步,踏着冰冷的沙滩,朝着内陆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晨光将他孤独而挺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空旷的海滩上,如同投向黑暗大地的一柄利剑。
他怀中,那枚温润的古玉,隔着染血的布片,贴着他的胸膛,传来微弱却恒定的搏动,如同永不熄灭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