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远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悲痛和冰冷的绝望彻底冻结了他的喉咙,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在船舱冰冷的海水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致远舰消失的地方,只剩下那片旋转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以及吉野号在漩涡边缘毫发无损的狰狞身影。
完了。一切都完了。
希望,信念,连同那支寄托着国运的舰队,都在眼前被碾碎、吞噬。横滨的污蔑,琉球的炼狱,此刻在这片被诅咒的海域,达到了绝望的顶峰。
刘放紧握着船橹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鲜血从崩裂的虎口渗出,染红了粗糙的木柄。
他死死盯着那片渐渐平复的黑色漩涡,以及漩涡上空,常人无法看见的、如同巨大猩红蜈蚣疤痕般烙印在时空背景板上的污染印记。
每一个扭曲的环节,都流淌着北洋将士的鲜血和龙国破碎的海权。傀儡师的目的达到了,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历史的车轮狠狠推向了深渊。
他感到腰间古玉的温度在急剧升高,内里的云絮纹路紊乱到了极致,发出低沉的哀鸣。
强行窥视并承受如此强度的因果扭曲反噬,当铺的力量己濒临过载的边缘,维系着他生命的暖流也变得断断续续,冰冷刺骨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最后的意志。
“走…”刘放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用尽残存的气力,调转破败的船头,不再看那片吞噬了致远舰的海域,不再看北洋舰队在日舰围攻下接连燃起的冲天烈焰,朝着西南方——大陆的方向,艰难地、沉默地划去。
船橹每一次没入海水,都沉重得如同在搅动铅块。
接下来的航程,如同在绝望的泥沼中跋涉。失去了风暴的“掩护”,白日里他们只能依靠刘放对海流的精准把握和古玉微弱的预警,在荒僻的礁石和小岛间藏匿,躲避可能出现的日舰巡逻艇。
食物早己告罄,淡水只剩下最后小半皮囊,每次只能润湿干裂出血的嘴唇。
尚真王女在颠簸和寒冷中发起了高烧,时而昏迷,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紧攥着那支染血断簪的手却从未松开。
孙明远用撕下的衣襟蘸着海水为她擦拭滚烫的额头,眼神却空洞麻木,仿佛琉球炼狱和黄海血战的景象己在他灵魂深处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入夜,小船在冰冷的黑暗中漂流。
刘放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船尾,闭目调息,脸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只有腰间古玉持续散发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维系着他最后一丝生机。
孙明远则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抱着膝盖,望着漆黑如墨的海面和无星无月的天空,眼中再无半点横滨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重。
革命?救国?在这浩瀚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第西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小船被一股强劲的东南季风推着,终于靠近了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岸线。不再是琉球那布满黑色火山岩的崎岖,而是平缓的沙滩和远处影影绰绰的、低矮的丘陵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淤泥和芦苇的气味。
“大…大陆?”
孙明远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确定感。他挣扎着爬到船头,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千难万险,九死一生,终于…踩到了故土!
小船在浅滩搁浅。孙明远率先跳下冰冷浑浊的海水,踉跄着站稳,又回身去接应。
刘放艰难地将依旧昏迷的尚真王女抱起,递到孙明远手中。
当尚真被安全地转移到岸边松软的湿地上时,刘放最后一个离开小船。他踏上大陆泥土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栽倒,全靠拄着那支简陋的船橹才勉强站稳。
“先生!我们到了!我们…”
孙明远安置好尚真,激动地转身,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晨曦微露,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清冷的光线勾勒出刘放的身影。
他拄着船橹,背对着孙明远,面朝大海的方向。
那身褴褛的藏青粗布和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异常瘦削佝偻。
鬓角的白发在晨风中飘动,刺眼得如同寒冬的霜雪。他微微抬着头,望着黄海的方向,那里曾燃烧着北洋水师的烈火与悲鸣。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抑制的枯竭。
腰间那枚古玉的光芒,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明灭不定,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一股无形的、沉重的暮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笼罩着这片小小的海滩。
“先生?”孙明远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
就在这时,尚真王女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眸子,此刻因高烧而显得迷茫涣散,却在睁开的瞬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下意识地转向了刘放的方向。
也就在这一瞬间!
刘放拄着船橹的手,无力地松开。
噗通。
船橹倒在潮湿的沙滩上。
刘放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沙塔,无声无息地、首挺挺地向后仰倒下去!
“先生——!!!”
孙明远魂飞魄散,嘶吼着扑了过去!
然而,他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刘放破烂的衣角。
砰。
刘放的身体重重地摔在松软的沙滩上,激起一小片沙尘。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望着那片开始泛白的天空,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再无一丝神采。嘴角,一缕暗红的血线缓缓溢出。
“先生!刘先生!您醒醒!醒醒啊!”
孙明远跪倒在刘放身边,双手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去按他的颈脉。冰冷!一片冰冷!没有任何生命的搏动!
他疯狂地摇晃着刘放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