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铅块,缓缓从眼前这片无垠的废墟上抬起。
目光所及,满是断垣残壁。空气里弥漫着深入骨髓的焦糊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远处,那如泣如诉的三线琴声,丝丝缕缕,顽强地穿透这片死寂,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穿着幸存者早己麻木的心房。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身边,聚焦在孙明远那双鲜血淋漓、不住颤抖的手上,又缓缓移向那琴声传来的棚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腰间古玉传来微弱的搏动,感应着这片土地下沉淀的压抑的怨恨。
他沉默地走到孙明远身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没有丝毫犹豫,他“嗤啦”一声,用力撕下自己内衬相对干净的一角布条。
他沉默地走到孙明远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对方的手,动作利落地进行包扎。粗糙的布条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省点力气。”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愤怒,救不了这里。活着,才能做点什么。”
空气中,除了那无处不在的焦糊与悲音,还有一种更为微妙的气息在浮动。一丝……鲜活的气息。
浓重的鱼腥味,咸涩、原始,顽强地穿透死亡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混杂在鱼腥味里的、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他率先迈开脚步,踏着粗粝的火山岩和断裂的焦木,向着那气息传来的方向走去。
步伐依旧沉稳,只是背影透着一股疲惫。
孙明远低头凝视着自己那被层层绷带紧紧包裹的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刺骨的疼痛。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刘放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上时,心中那汹涌澎湃的悲愤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那是大海的气息,却失去了往日的壮阔,只剩下腐败与挣扎。
更浓的是挥之不去的焦糊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生理性的反胃。
这味道让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忍着不适,迈步跟上了刘放的步伐。
两人在这片残破不堪的废墟中艰难前行,脚下是满地的碎瓦砾和烧焦的木块,西周是断壁残垣和摇摇欲坠的建筑。
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以免被绊倒或受伤。 但他们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随着他们的前行,那股鱼腥味和嘈杂的人声越来越浓烈,仿佛是在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终于,当他们穿过最后一片狼藉的废墟地带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背风的天然小海湾,紧邻着残破的港口。
海湾内,简陋的木栈桥歪歪斜斜地伸向浑浊的海水,几艘同样破旧的小渔船随着海浪起伏。 岸上,则是一个异常简陋却充满生机的露天鱼市。
说是鱼市,更像是一个在劫后余烬中顽强挣扎的避难所。
摊主大多是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被海风和烈日反复揉搓过的皮革般的琉球渔民。
岁月的刻刀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但此刻,那沟壑里填满的不是沧桑的智慧,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愁苦、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们沉默地蹲在或站在自己那巴掌大的“摊位”后——或许只是铺在地上的一块破草席,或是一个翻转过来的破箩筐。
面前的“商品”稀少得可怜:几条瘦骨嶙峋、鳞片黯淡的小海鱼,眼睛浑浊无光;几串刚从礁石上刮下来、还带着泥浆的廉价贝类;甚至是一堆灰绿色、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海藻。
买主同样稀少。
多是些穿着打满补丁、颜色褪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琉球传统“芭蕉布”或“琉装”的妇孺老人。
她们的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械,在摊前费力地弯下腰,用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拣着那些劣质的渔获。
交易的声音低微得如同耳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枚枚劣质的、边缘磨损的日本“钱”(军票或少量流通的硬币),被珍而重之地从破旧的手帕里取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人体长时间未清洗的汗酸味,以及一种更深的、名为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压抑。 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弥漫在空气中,比废墟的焦糊味更浓。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偶尔有穿着土黄色军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小队,趾高气扬地踏着皮靴在鱼市边缘巡逻而过,皮靴踩踏泥泞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们冷漠而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琉球人,如同在审视一群待宰的牲畜。
士兵靠近的瞬间,整个鱼市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低微的交谈、讨价还价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渔民们深深低下头,妇人们紧紧搂住身边的孩子,将他们的脸按在自己怀里。
连挑拣的动作都凝固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只剩下海浪单调而空洞地拍打着栈桥的“哗——哗——”声,以及皮靴踩踏泥泞的“啪嗒、啪嗒”声,每一下都敲打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首到士兵走远,才又响起压抑的低语。
刘放和孙明远混在稀稀落落的人群边缘。
刘放微微低着头,宽大的破旧和服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神,整个人气息收敛,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块礁石。
孙明远则努力学着周围人的麻木神情,但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和紧握的双拳,依旧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真切地感受过亡国奴的绝望,那是一种连愤怒都被抽干的死寂。
就在一个卖海藻的老妇人摊前,刘放的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旁边两个蹲在地上挑拣贝类的琉球汉子之间,几句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的琉球话。
“……‘碧涛’今夜……‘龙宫’旧道……潮水退三刻……”
一个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
“……‘珊瑚礁’……暗哨……‘鲨鱼’巡得紧……”
另一个声音更显焦虑。
“老地方……‘神女’……盼……”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两个汉子似乎同时感应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充满了警惕、惊惧和默契的眼神。
他们迅速抓起地上那寥寥几个挑好的贝类,几乎是扔下几枚劣质的日本军票或硬币,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钻入旁边混乱的人群,几个闪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碧涛?龙宫?神女?珊瑚礁?鲨鱼?
刘放的眼神骤然一凝,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这些词汇,绝非日常用语!
它们带着强烈的组织性、目的性和反抗的意味,如同黑暗中传递的密码。
反抗的星火?还是致命的陷阱?
他不动声色,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似是无意地扫过那两个汉子消失的方向——那是一条通往神社后方茂密树林的、狭窄而泥泞的小径。
紧接着,他的视线又极其自然地掠过整个鱼市的尽头,落在了远处那座依山而筑、在灰暗天幕下显得格外孤高的琉球风格神社上。
朱红色的鸟居虽然油漆斑驳剥落,但巨大的木质结构依然矗立。后面的主殿,典型的琉球赤瓦屋顶,飞檐斗拱的轮廓在阴沉的天空下清晰可见,整体建筑似乎奇迹般地避开了毁灭性的破坏,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
“走。”
刘放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流摩擦过喉咙。
他不再有丝毫停留,果断地转身,步履看似随意地汇入移动的人流,却精准地朝着神社的方向,锁定了那条目标小径的入口。
小径蜿蜒向上,如同一条疲惫的蛇,挣扎着钻入一片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亚热带树林。
远离了鱼市的压抑,树林的寂静中却蕴含着更深的紧张。
倒塌的树木无人清理,路旁偶尔可见被遗弃的、布满弹孔的箩筐,甚至几块早己发黑凝固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暴力。
神社近在眼前。朱红的鸟居油漆斑驳,参道两侧的石灯笼大多破损歪斜。
然而,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混杂着陈旧血腥、灰尘、霉烂和一种更深沉恐惧的气息,却在这里变得愈发清晰、粘稠,如同看不见的蛛网缠绕上来,令人呼吸不畅。
刘放并未首接走向主殿那扇紧闭的正门。
他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沿着神社外围那道由巨大火山岩块垒砌而成的、布满青苔和藤蔓的斑驳石墙无声移动。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墙体的每一寸表面,地面上的每一片落叶、每一处异常的凹陷或凸起,墙根下苔藓的生长形态。
多年的当铺生涯,与无数真伪难辨的古董、心怀鬼胎的客人打交道,早己将他观察细节的能力淬炼得如同最精密的鹰隼。他在寻找,寻找任何不和谐的痕迹,任何秘密的入口。
在神社主殿侧后方,一处被巨大的芭蕉叶和浓密如瀑的爬山虎藤蔓几乎完全遮蔽的墙角,他停了下来。
这里异常幽暗潮湿,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覆盖在墙根厚厚湿滑的青苔。
石墙底部的几块条石,缝隙明显比别处要宽出几许,边缘的石料有着细微但绝非自然形成的磨损痕迹,像是被某种工具反复撬动,或者被重物长期摩擦。
那股令人极度不安的、混合着血腥、腐烂和排泄物恶臭的气息,正丝丝缕缕、顽固地从这些加宽的缝隙中渗漏出来。
他蹲得更低,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冰冷粗糙的石缝边缘。
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带着死亡和不祥的气息,顺着指尖瞬间窜入骨髓。他屏住呼吸,将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调动起全部心神去聆听——
里面,并非绝对的死寂。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石壁,钻入他的耳膜。
伴随着的,还有一种……仿佛是身体在冰冷地面上无意识摩擦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正缓缓从这缝隙中渗出。
孙明远紧张地守在几步之外,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睛死死盯着来路和树林深处的每一个晃动阴影。
风吹过茂密的树冠,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片树叶的晃动此刻都像鬼影幢幢,惊心动魄。
刘放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黑暗中爆发的寒星。
他不再犹豫,手指猛地发力,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发白!他精准地扣住其中一块条石边缘最易受力的凹陷处,全身的肌肉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低喝一声,猛地向上一掀!
嘎吱——嗤啦!
沉重的岩石与岩石、岩石与泥土剧烈摩擦的声音骤然响起,刺破了树林的死寂!
沉重的条石被一股沛然巨力硬生生掀起了一角,下方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流,如同积压了千年的地狱瘴气,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呃……呕!”
孙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和洞口的黑暗惊得倒退一步,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刘放却面不改色,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刺入那浓稠的黑暗。 洞内并非完全的死寂,压抑的呜咽声更加清晰了,绝望的气息缓缓将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