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再是横滨港带着煤烟味的铅灰，而是暴怒的墨黑。
狂风卷着冰针般的咸腥，如同巨兽的吐息，狠狠砸在舢板单薄的船壳上。
每一次被抛上浪峰，木质龙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跌入深谷，墨色的海水便冲上甲板，试图将船上两个渺小的存在彻底吞没。
孙明远死死扒住湿滑的船舷，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眼前发黑。
他只能攥紧怀里那枚温润的古玉，那微弱的暖意，带给他一些安抚。
横滨码头的爆炸、挚友梁文启沉沦空洞的眼神、一路亡命的惊惶，此刻都被这无休止的颠簸搅成了混沌的恐惧。
船头，刘放如同一尊生了根的礁石。
藏青粗布和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如铁的肌肉线条。
他双手紧握粗糙的船橹，每一次发力，手臂虬结的肌肉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对抗着大海疯狂的撕扯。
鬓角那几缕刺目的白发，在狂风中如同染血的战旗飘飞。
他微微眯着眼，目光锐利，穿透重重雨幕和滔天巨浪，刺向身后那片被风暴搅得更显混沌的墨色海天。腰间古玉持续传来低沉的嗡鸣。
“追兵……三艘蒸汽快艇……右舷后三十里……”
冰冷的意念信息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古玉过载后细微的震颤。
刘放猛地一压船橹，舢板险之又险地避过一道道巨浪。
冰冷的海水兜头浇下，他抹去脸上的水渍，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绝。
他猛地从腰间褡裢中扯出一把暗黄色的粉末——那是当铺应急物品里混杂的硫磺和强效迷幻草药粉，被他以秘法混合。
“低头！闭气！”他低吼一声。
孙明远下意识照做。
刘放手腕猛地一抖，粉末如黄烟般撒向船尾方向，同时他猛吸一口带着海腥的狂风，胸腔鼓起，对着那团黄烟奋力一吹！
呼——！
一股奇异的气流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顺着狂风，朝着追兵的方向疾速扩散开去！
这并非仙法，而是对风势、湿度、海流以及药物特性的极致利用，是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技艺！
浓烈呛人的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能致幻的草药气息，迅速融入风暴的水汽之中。
虽然无法制造真正的迷雾，但这突如其来的气味烟雾，足以在狂风巨浪中混淆追兵的嗅觉和视线，更重要的是，那迷幻成分足以让近距离吸入的士兵产生短暂的眩晕和方向错觉。
“咳咳！什么味道？！”
“八嘎！硫磺？哪里来的？”
“风向不对！小心烟雾！可能有毒！”
“该死的风扰！右舵！右舵！避开那团黄烟！”
后方隐约传来的惊惶日语叫喊被风声和海浪声扭曲、淹没。
三艘穷追不舍的快艇在汹涌的海浪和刺鼻烟雾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和短暂的规避动作。
就是这片刻的迟滞！
刘放眼中寒光一闪，借着这股混乱和对前方一道隐蔽海流的精准把握，他双臂肌肉坟起船橹在水下划出一道近乎垂首的弧线！
舢板如同离弦之箭切开怒涛，猛地转向，一头扎进了风暴更深处、那隐隐浮现的一线陆地轮廓的放向。
当舢板最终被一股相对温和的海浪推送着，冲上布满粗粝黑色火山岩的海滩时，孙明远几乎是滚爬着跌下船。
跪在冰冷潮湿的沙砾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空。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刘放拄着船橹，勉强支撑着身体，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
过度透支带来的眩晕感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锐利，第一时间扫视着这片陌生的海岸。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光斑。眼前的海岸线荒凉而崎岖，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沉默巨兽的骸骨，嶙峋地刺向天空。
风里裹挟的，除了永不消散的海腥，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不是木头燃烧的烟火气，而是某种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低矮的防风林带。
残破。
视野所及，唯有残破。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在低矮的山坡上。
那曾经或许是琉球王国某个港口小镇的屋舍，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木梁如同折断的肋骨般支棱着。
坍塌的土墙被雨水冲刷出沟壑，露出里面同样焦黑的草筋。
几根孤零零的石柱还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残骸，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黑色苔藓。
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潮湿的霉烂气息。
死寂中，却有一缕声音，顽强地钻了出来。
呜咽般的，断断续续的。
是……三弦琴。
那声音来自一处相对完整、倚靠着半截焦黑土墙的简陋棚屋。
琴声哀婉、低徊，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浸透了泪水，在废墟的背景下，拉扯着人心底最深的悲怆
它不成调，更像是一个老人用尽最后力气，挤出的不成形的呜咽。
呜咽声里，夹杂着低低的吟唱，用的是琉球古语，艰涩难懂，但那腔调里浸透的亡国之痛、故土之思，如同冰冷的针，首刺入骨髓。
孙明远终于止住了呕吐，他挣扎着抬起头，顺着琴声望过去。废墟的苍凉，如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就激荡的心头。
横滨的污蔑、挚友的沉沦、一路的亡命……
所有积压的悲愤与无力感，在这一刻被眼前琉球的惨状彻底点燃，化作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眼睛和喉咙。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嘴唇哆嗦着，看着被烧得只剩半截的刻着琉球文字的界碑，看着一面被踩进泥泞的、残破的“三巴纹”琉球王旗，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愤怒之音。
最终，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块冰冷粗糙的火山岩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沙砾流下。
“岂…岂有此理！岛夷倭寇，安敢如此！”
嘶哑的怒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荒凉的海滩上回荡，却瞬间被呜咽的琴声和海风的呜咽吞没，显得无比渺小和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