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治疗室的隔音效果达到了近乎奢侈的程度。温念站在单向玻璃后,看着里面的沈厌。他坐在特制的宽大扶手椅里,整个人陷进去,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缩回壳里的动物。阳光被厚重的遮光帘滤成朦胧的灰白,均匀地铺洒在地毯上,消除了所有可能引发恐慌的锐利阴影。
林医生推荐的苏老师坐在沈厌对面,距离两米——这是沈厌能容忍陌生人靠近的极限。苏老师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温和,眼神像沉淀了岁月的湖水,平静而包容。她没有穿白大褂,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米色毛衣,手里没有拿任何可能被视为“工具”的东西,只有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朴素的木盒子,里面铺着深蓝色的绒布。
盒子里没有笔,没有纸,没有闪亮的教具。只有几样东西:
一块光滑的、温润的鹅卵石。
一片边缘圆润的深色枫叶。
一小罐……蜂蜜。
温念的心微微揪紧。蜂蜜。这是沈厌世界里,为数不多能带来正向联结的“甜”。
苏老师没有急于开口。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温和地落在沈厌身上,像在观察一株极其敏感、需要小心呵护的植物。她的呼吸放得又轻又长,仿佛在用自己的气息为这片空间定下安稳的基调。时间在绝对的安静中流淌,只有空气净化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微嗡鸣。
沈厌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椅的软垫边缘,这是他高度紧张时的标志动作。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鸟,在苏老师脸上、木盒子、门把手之间仓惶地跳跃,最后死死定格在墙角的地脚灯上,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锚点。
终于,苏老师动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盒子里的鹅卵石。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抚摸一只沉睡的猫。然后,她拿起鹅卵石,没有递给沈厌,只是将它托在自己摊开的掌心,展示给他看。
接着,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开合,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没有声音发出,但温念清晰地看到她口型的变化,是一个无声的、的圆唇音:【o——】。
她维持着这个口型几秒钟,眼神始终温和地落在沈厌脸上。然后,她放下鹅卵石,拿起那片枫叶,指尖拂过叶脉清晰的纹路。嘴唇再次开合,这次是微微咧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无声地:【e——】。
沈厌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喉咙深处拼命挣扎,想要冲破那层禁锢了十年的、厚重的冰壳。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多了一种焦灼的、近乎窒息的痛苦——他想回应,但找不到出口。
苏老师没有催促。她只是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最简单元音的唇形:【o——】、【e——】。她拿起鹅卵石,做【o——】,拿起枫叶,做【e——】,像一个沉默而专注的舞者,用最细微的动作传递着最古老的信息——**声音的雏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单向玻璃后的温念,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她能感觉到沈厌体内翻涌的无声风暴。他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嘴唇抿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
就在温念几乎要以为这次尝试又将无功而返时——
苏老师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向了那个小小的蜂蜜罐子。
她旋开盖子,没有用勺子,只是用指尖蘸取了极小、极小的一点琥珀色的蜂蜜。那粘稠、晶莹的液体,在她的指尖凝聚成一小滴,在朦胧的光线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然后,她将这根沾着蜂蜜的手指,没有伸向沈厌,而是轻轻地、点在了自己的下唇上。一个清晰无比的、无声的唇形:【m——】。
【m——】
沈厌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那滴点在苏老师下唇上的蜂蜜!那熟悉的、带着微弱甜香的气息,似乎穿透了寂静的空气,钻入了他的鼻腔。
苏老师维持着这个唇形,舌尖极其轻微地顶了一下上颚,发出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极其微弱的鼻腔共鸣音:【m……】。像一声模糊的叹息,又像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沈厌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他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只一首抠着椅垫的手猛地抬起,不是防御,而是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什么!他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
苏老师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点燃的星辰。她没有移动,依旧维持着那个点着蜂蜜的【m——】唇形,只是眼神里的鼓励和期待,浓烈得如同实质。
“嗬…嗯……” 沈厌的喉咙里挤出更响的、痛苦的哽咽。他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开一扇锈死了十年的、沉重的门!
温念在玻璃后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终于——
一个极其微弱、颤抖得不成样子、却无比清晰的音节,艰难地、破碎地从沈厌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
“嗯……m……”
不是完整的【mi】,只是一个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依附在痛苦喘息尾音上的【m】!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如同惊雷炸响在绝对寂静的治疗室里!
成功了!他发出了一个辅音!
沈厌在发出那个音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倒进椅背,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湿了鬓角,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他死死盯着苏老师唇上那一点蜂蜜,仿佛那是刚刚从他喉咙里飞出来的、拥有实体的声音。
苏老师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暖到极致的笑容,像融化了冰雪的阳光。她没有说话,没有鼓掌,没有做任何可能惊吓到他的动作。她只是极其缓慢地、郑重地,用另一根干净的手指,轻轻刮下自己唇上那滴小小的蜂蜜,然后,极其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将它点在了沈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冰凉的下唇上。
冰凉的唇瓣接触到那一点温润的甜意。
沈厌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甜。
真实的甜。
伴随着刚刚那个从他喉咙里艰难诞生的、【m】的声音。
苏老师看着他,再次无声地、清晰地做出【m——】的唇形,眼神里是纯粹的、无言的喜悦和肯定。
沈厌沾着蜂蜜的舌尖,停留在下唇,忘记了缩回。他那双总是盛满恐惧、警惕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了苏老师温暖的笑容,和那一点落在他唇上、象征着声音与甜味奇迹般重生的、微小的、琥珀色的光。
玻璃墙后,温念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她看着沈厌唇上那一点微小的蜂蜜,看着他那双第一次映入了他人温暖笑意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与喜悦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十年沉默的冰河,在沾着蜂蜜的唇边,被一个颤抖的【m】音,凿开了第一道微不可察、却足以让希望透进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