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举报与警哨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蝉鸣像砂纸，一遍遍地打磨着午后焦躁的空气。

陈家村，东头，一栋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窗户用几张破报纸糊着，挡住了毒辣的阳光，也让屋内的景象更显晦暗。

一台崭新的“爱多”VCD机，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此刻，它正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屏幕上，两个金发碧眼的男女以一种近乎杂技的姿态纠缠，画面模糊，却挡不住那股原始的、不加掩饰的荷尔蒙气息。

陈飞的爹陈富贵，蹲在小板凳上，眼珠子瞪得像铜铃，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

他嘴里叼着一根两块钱一包的“阿诗玛”，烟灰结了老长一截，摇摇欲坠，浑然不觉。

汗珠子从他黢黑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的褶皱滑下，滴在发黄的旧汗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啧啧，城里人的身子骨就是软……”他看得投入，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含混不清的赞叹。

陈飞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刚从镇上的高中回来，一身的暑气还没散去，就被屋里这股混杂着汗酸、劣质烟草和VCD机过热后散发出的塑料焦糊味的独特气息，熏得心烦意乱。

这碟片，是村头二狗子从县城录像厅“借”来的，花了爹二十块钱，那是家里攒了半个月准备买化肥的钱。

“爸，该去地里浇水了。”陈飞的声音很低，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硬。

“浇个卵！天塌下来也得等老子看完！”陈富贵头也不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陈飞皱了皱眉，没再说话。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石锁。

那是他每天的必修课，疯道士教的拳脚要配合气力，一日都不能落下。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

“就是这家，张所长，我亲眼看见他儿子从镇上带回来的VCD机，这两天他家门都关得死死的，肯定没干好事！”说话的，是隔壁的王寡妇，声音尖酸刻薄。

另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行了，知道了。你们都到旁边等着。”

陈飞的耳朵猛地一动，心里咯噔一下。他丢下石锁，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堂屋。

“爸！快关了！警察来了！”

“警察？”陈富贵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哪个警察……”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粗暴地踹开！

阳光猛地涌了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门口，站着三个穿制服的男人，为首的是个西十岁左右的中年警察，国字脸，皮肤黝黑，眼神凌厉。

他就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张大海。

张大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一扫，瞬间就定格在了那台还在播放着不堪画面的电视机上。

他身后的两个年轻警察，一个立刻冲过去“啪”地按下了停止键，另一个则眼疾手快地弹出了还在高速旋转的光盘，捏在了手里。

陈富贵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烟“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一样，从板凳上滑了下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一张老脸比墙壁还白。

“张……张所长……误会，都是误会啊……”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去解释，舌头却像打了结。

“误会？”张大海冷笑一声，举起手里那张封面印着暴露女郎的光盘，晃了晃，“人赃俱获，还跟我说误会？陈富贵，行啊你，全国上下都在严打‘黄赌毒’，你他妈的敢在家里搞这个？胆子不小啊！”

王寡妇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在门外探头探脑，眼里闪烁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她家的鸡前几天被陈富贵家的狗咬死了，陈富贵不肯赔钱，两人大吵了一架，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我……我就是自个儿看看，没……没给别人看……”陈富贵的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在农村，被警察找上门，是天大的丑事，足够让人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张大海没理他，目光转向了一旁站得笔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的陈飞。

“你儿子？还在上学吧？”

陈富贵连忙点头，“是是是，在镇上一中，读书好着呢……”

“好个屁！”张大海厉声喝断他，“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看黄碟，儿子能学出什么好来？把他们俩，都给我带回所里去！”

“是！”两个年轻警察应了一声，拿出明晃晃的手铐，就要往陈富贵手上铐。

陈飞一首没说话，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的王寡妇，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看得王寡妇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缩回了脑袋。

眼看手铐就要落在父亲枯瘦的手腕上，那一刻，陈富贵半辈子积攒的卑微和怯懦，被彻底击溃了。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张大海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

“张所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抓我，枪毙我都行！别带我儿子走啊！他还是个学生，他还要高考，他要是进了派出所，这辈子就毁了啊！求求你了，张所-长！”

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当着邻居和警察的面，跪地求饶，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陈飞的心上。

尊严，在这个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看着跪在地上，几乎把头埋进尘埃里的父亲，又看了看门外那些鄙夷、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无法言说的悲凉，从他的胸膛里，轰然炸开。

他缓缓地，走上前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和父亲一样跪地求饶。

但他没有。

他走到张大海面前，一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东西，是我买的。我爸不知道是什么，是我放给他看的。”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让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陈富贵愣住了，哭声都停了，他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

张大海也有些意外，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少年身形高大，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狠厉和沉稳。

“哦？你买的？”张大海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行啊，小小年纪，就敢作敢当。那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飞！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我的错！”陈富贵反应过来，急得大叫。

陈飞没有理他，只是对张大海说：“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是，你们不能动我爸。”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谈一个条件。

张大海被他气乐了，“你他-妈的算老几？还敢跟我谈条件？”

“张所长，你看，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陈富贵慌忙想去打圆场。

就在这时，陈飞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递到了那两个年轻警察面前。

“拷我吧。”

他的动作，坦然得仿佛不是要去派出所，而是要去领一个奖章。

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决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终，张大海摆了摆手，“算了，父子俩都带走！回所里好好审审，看到底是谁的责任！”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陈飞和陈富贵的手腕。

在全村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父子俩像两只被游街示众的牲口，被押上了那辆破旧的警用摩托车。

穿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时候，陈飞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

眼神中，最后一丝留恋，也彻底熄灭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里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这个夏天，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他作为一个农村少年，所有卑微而又脆弱的尊严。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他年轻的生命里，悄然酝酿。